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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烟袅袅,午后静谧,正是人乏小憩之时。
  卧房内,床榻间,有一女子斜斜倚在玉枕上。
  她以丝帕覆面,素手半垂;而她的枕边,幼子也同样安宁地沉睡着,母子相依。
  左耀卿带人冲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原本恬淡温馨的画面,可一地的粘稠鲜红却吓住了所有人。
  血,满目的血。
  他们都停在门外,唯有左耀卿扶着门沿,踉跄着脚步走进。
  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如果不是榻边还站着一人,恐怕他此刻早就失去仅剩的理智了。
  花颜随意用袖口拭了拭手中的刀刃,轻佻似地觑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来迟了,他们都死了。”
  左耀卿不说话,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依旧直直地向前走。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水上,长靴踏过,留下一道道狰狞的印记。
  最终,止于榻边。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迟疑和颤抖,像是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一把揭开了女子面上的丝帕。
  门外的人此刻也都小心翼翼跟了进来,骤见此景,有人惊呼出声,更有人撑不住直接瘫软在地。
  那是一张模糊至极的面容,其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而她一旁的幼子倒未遭此酷刑,只是被割断了喉管,血尽而亡罢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行凶者见他面色惨白,只冷笑道:“毁我姐姐容貌,我自然也要让她好好尝尝这滋味。”
  丝帕轻曳着落在地上,顷刻便被血水浸透,床帐也在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左耀卿转过头,花颜以为他会面目狰狞着,恨不得将自己立时斩于剑下,没想到他勾了勾嘴角,居然也扯出了一抹笑:“原来如此,你的执念,我总算明了了。只怪我太过蠢,过往竟仍信你是叁分真心,七分作戏……那么成简?”
  “我杀了他父母,难道还要留个祸患,等着他日后来杀我?”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嘲讽道:“我可是他的‘亲叔母’,自然要多替他考虑,不如送他们一家团聚得好。”
  左耀卿听罢,竟颔首道:“你想的不错,不过,也用不着他来杀。”
  女子猛地抬起头,直视他。
  满身血污不损她容色半分,反而更添媚色。恍惚间,她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如昔,可左耀卿只觉得浑身冰寒,如坠冰窖。她眼底的嫣红色,几乎融进了周遭的血色里,再无半分旖旎动人。
  花颜默了好半晌,缓缓道:“左耀卿,你可晓得,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众人哗然。
  “二爷!”
  见状,有人终于按耐不住怒火,一把抽出了刀刃,恨声道:“家主尸骨未敛,夫人和小少爷魂魄未散,此仇必报!这妖女狠辣阴毒,您断不可心慈手软!”
  此言一出,如军前立状般迅速聚起了呼声,显然是人心所向。众人都死死盯着他们二人,仿佛只要发现左耀卿后退半步,便会立刻上前替他了解这桩祸患。
  可左耀卿猛地一挥袖袍,将人尽数拦了下来。他的右手紧紧扣在剑柄上,花颜挑衅地看向他。
  “杀你,原就是我许下的誓言。”漫长的沉寂之后,左耀卿沉沉开口道:“我不会给你个了断的。”
  花颜将手中的匕首贴在腰间,浅浅地游移着,等着他最后的裁决。
  “我会让你尝尽这世间至苦至痛的刑罚,求死不能,以慰我兄嫂在天之灵。”
  闻言,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就连这刑罚也能猜出一二,无非是割肉剔骨罢了。”她摇摇头,痴痴地笑了:“我原该早早自裁于此,免受折辱,却偏不死心,非要亲耳听你说出这句话才算无憾。如今既已得了答案……”
  说着,花颜突然面色一变,狠心举刀。
  那刀扬在半空中,带起一道锋锐无比的寒光。
  她的动作太过凌厉果断,也太过出人意料,左耀卿虽离她不远却根本阻拦不及。
  眨眼间,匕首便捅入皮肉,生生破开了她的小腹。无尽的血喷溅而出,不知是她的,还是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
  “左耀卿!”
  难以抑制的悲鸣声从花颜口中溢出,她从尖叫中醒来,很快便被人环抱住。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白灵就在她身旁浅眠,闻声立刻点起烛火,半扶住她,柔声安抚道:“不用怕,不用怕,现下咱们已经安稳了……”
  花颜依旧怔怔的,长久回不过神。她的脑海中一团乱,根本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此。
  “你受了重伤,我与宫尧勉力将你救出,从万仙山一路逃到十万大山深处。”白灵这样解释给她听:“这里是隆恩的洞府,有他帮我们掩护,不怕修仙世家那群人追来。便是追来,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花颜拥着锦被,凝神想了想。
  是了,在山门外,她被左耀卿一箭射中,重伤昏迷。幸而白灵和师兄及时赶到,这才救了她一命。
  素手不由得抚上心口,那里缠着层层白纱,仍有些隐隐作痛。
  “你这伤,医治月余尚未见好,宫尧也是无法了。只盼风头早点过去,再请药王谷的人来为你一试。”
  曳曳烛火下,花颜长睫轻颤。原来,距离那日已过去一月有余了,怎么她依旧夜夜梦魇,总觉得一切就好似发生在昨日?
  白灵望见她消瘦苍白的脸庞,不由得叹了口气,起身下榻,将一支裹着红绸的羽箭递给她。
  “乌羽箭下,从无幸者。他终究还是为你手下留情了。”
  红绸散开,花颜轻抚其上。
  精铁为镞,能穿透世间至坚之物;若木为柄,刚柔并济,凶猛如顒鸟也无法将它折断;而这白乌既是灵兽也是妖兽,它的尾羽可以救人,亦可以杀人。
  “这一箭力道不足,他却并未再射。”白灵神色复杂,涩然道:“真不知该说他射得好还是不好……从外头看分明正中你心口,尖端竟避开了,真真掌控得分毫不差……”
  白灵话未说完,只听闻门扉轻动,有人温声接道:“论剑法,万剑山多有高手;可论及箭术,这般出神入化的技巧,我还是头一回见识。”
  “师妹,你此番到底还是太过绝情了些。”
  花颜望向来人,苦笑道:“师兄,我绝情是因为我太过懦弱。而他的心软,才是真正要诛我的心。”
  若他真的杀了她,一切恩怨就都可以结束了。
  宫尧停在榻边,低头看她,不甚赞同道:“你想错了,师妹,情仇恩怨是不会因为生死了结的。你与他尚是道侣,左耀卿杀妻却又不为证道,只为雪恨,这便是他的业障了。”
  白灵这才想起一事,秀眉紧蹙道:“难怪,难怪始终无人追杀而来。左耀卿闭关未完,贸然出关定然根基动摇,眼下恐怕已自顾不暇了。”
  “可他对他父亲发过誓。”花颜喃喃道:“这条命不还给他,他此番应劫定有性命之忧……”
  “你疯了?”闻言,白灵忍不住扶着她的双肩,愤然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不成你还要为他殉情自尽?阿颜,你根本不欠他了!就算……”
  “白灵!”
  宫尧突然喝了一声,冷冷横了她一眼。白灵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闷闷地闭上了嘴。
  “这回,多亏有‘幻隐镯’相助,否则咱们叁个没一个能全身而退。”
  宫尧的语气严厉了许多,训诫道:“你们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一切虽因情而起,可修仙世家大乱,宗主也不能在明面上护着你们。白灵,你且陪师妹在此暂住,等我回宗门复命后再从长计议。”
  他说了许多,可花颜却只留意到开头那句:“师兄,幻隐镯怎么在你这儿?阿离那丫头呢?”
  “你啊,都自身难保了还操心别人!”白灵忍不住骂她,轻哼道:“她说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宗门根本待不得了,这才将镯子交还给宫尧。真是的,再大的祸事还能比你……”
  白灵哼哼唧唧说到一半,抬眼又对上了宫尧看她的目光。
  “咳,总之!你且安心养伤罢!”她赶忙转开话头:“什么都别担心,宗主不会怪罪于你的。顶多避上个叁年五载,咱们就回宗门去,到时就再无烦忧了。”
  她说得欢心雀跃,好似等她们回去了,就真能过上同从前一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可花颜始终垂着头,不置可否。
  *
  之后,她与白灵在十万大山度过了叁个月平静至极的时光。
  暮春时节,山间处处绿意盎然,郁郁繁茂的林木间,花颜望见了隆恩步履匆匆的身影。
  她躲在樟树后,并未出声,只十分平静地目送他朝白灵的住所行去。
  隆恩走得太急,尚未进门便高声道:“花颜,你在吗?”
  他一边喊,一边阔步往里走,结果白灵刚跨出门槛,差点被他撞了个仰倒。
  这个蠢虎妖,总是这样莽撞。白灵揉着额头,没好气道:“喊什么?她不在。”
  “她不在正好。”隆恩一把拉起她的手,将她拽进了屋,关上门,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今日我出山听说,左家要办喜事了。”
  “谁家?”白灵还愣愣地回不过神:“办什么喜事?”
  隆恩沉着脸,重复道:“修仙世家要办道侣大典了,左耀卿,要娶凌霄宗的云绮。”
  半晌,房内一片寂静。
  白灵先是白了脸,可等她回过味来,又立时怒容难抑。
  “他敢!”白灵急切道:“他同阿颜的灵契未解,他怎么敢另娶旁人?!”一边说着,她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得去告诉阿颜……”
  “你又犯傻,这可使不得。”隆恩挡住她的去路,怕她关心则乱,好言相劝道:“你现下告诉她,是为她徒惹烦恼,还是想让她单枪匹马杀上万仙山?”
  白灵狠狠推了他一把,可惜他却纹丝不动。
  “我傻?我是要让她立刻把契给解了,否则留着终究是个祸患!那云绮光得了名份自然不足,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说罢,她劈手就要招呼到隆恩肩头,余光不经意一瞥,却顷刻面色大变。
  阳光照射下,只见一缕纤细如发的银色丝线熠熠生光,正附在隆恩的后颈处。
  *
  从白灵发现音丝,到她同隆恩追出十万大山,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彻底没了花颜的踪迹。
  “连破界的痕迹都没留下……”
  白灵望着面前完好无损的结界,苦笑道:“真不晓得,那左耀卿到底给她留了多少护身灵器。”
  隆恩立在她身后,宽慰道:“她有伤在身,我与你御剑去追,定然能够拦住她。”
  白灵颔首,正欲召出本命剑,却察觉到一股极熟悉的气息。
  “不必追了。”
  男子身着一袭竹青衣袍,踏风而来。他停在他们二人面前,琥珀色的瞳孔沉淀了浓重的哀郁之情:“她心意已决,便由她去罢。”
  白灵不解,哽咽道:“她是我的挚友,我怎能眼睁睁见她送死?”
  闻言,宫尧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替白灵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半拥着她,将手中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你且看看这物件,便能明了她的心思了。”
  白灵伸手接过,满怀不安地打开锦盒。
  里面,竟然是一枚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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