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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若臻在来的路上料到见面会失态,他做好了愧痛忏悔的准备,不敢幻想楚太太竟然会原谅他,依然视他为子。
  起身绕过桌沿,他在楚太太的椅边屈膝半蹲,说:“叫什么都可以。”
  楚太太问:“你妈妈叫你什么?”
  沈若臻微微哽咽:“就叫若臻,或者……清商。”
  “清商,是小名吗?”楚太太伸手擦在沈若臻的脸颊,“这么雅致,家里一定是书香门第,才能教养出你来。”
  沈若臻迫切地想告诉楚太太,他并非来历不明,他能够依赖和信任,却怕事实太离奇,一波刚平又推起一波。
  他承诺道:“我的身世以后慢慢讲给你,可以吗?”
  楚太太捉住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起起身,点了点头。
  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沈若臻和楚太太都哭了,实在惹人注目,经理踌躇地送来一沓厚厚的纸巾,沈若臻接过为楚太太擦眼泪,又叫了一声“妈”。
  楚太太三天没听到这句称呼,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情绪稍微平复,沈若臻揽着楚太太从餐厅离开,走之前他给钱桦留了一张字条。
  轿车泊在街边,衣裳物件都在家里,楚太太说:“你的房间什么都没变,还是你的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沈若臻深切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但他没有立即答应,回道:“妈,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跟我去公寓坐坐吧。”
  楚太太说:“好,那你跟明章讲一声。”
  母子俩没上车,顺着人行道慢慢走,沈若臻打给项明章,电话讲完刚好走到波曼嘉的楼下。
  楚太太几十年没住过高层公寓,到了四十楼,她害怕挨得窗子太近会恐高,结果一开门,先被趴在地上的大白猫吓了一跳。
  沈若臻抱起灵团儿,带楚太太参观,卧室,书房,阳台,他和项明章一起住了三天,已经留下小家庭的痕迹。
  客厅的茶几上铺散着一些资料,红笔划过重点,楚太太坐在沙发上被吸引了目光,晃见“户籍户口”等字样。
  她还没细看,沈若臻拿了一包票据过来,说:“妈,今后这些都移交给你。”
  楚太太接住:“是什么?”
  沈若臻道:“是我为楚先生买的一块墓地。”
  楚太太怔住,打开包夹,里面是沈若臻以“楚识琛”的身份置办的墓地,包括手续文件、费用收据,还有墓园管理处的联系卡。
  她来回翻着:“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不知不觉有一年了,沈若臻道:“第一次遇见钱桦,他给我讲了很多楚先生的事情,后来我就置办了这块无名墓。”
  “楚识琛”死得枉然,无人知晓,沈若臻竟是唯一探寻真相的人,他继续说:“察觉游艇事故有疑点,我在他墓前亲口说过,会给他一个交代。”
  楚太太道:“所以你一直偷偷调查,不惜以身犯险?”
  虽然走了一趟鬼门关,但沈若臻不后悔:“绑架案后真相大白,我和明章一起去了墓园。”
  楚太太捏着纷乱的纸张,说:“我要带小绘去看他。”
  沈若臻道:“墓碑上终于可以贴上他的照片,刻上名字。”
  楚太太心里难受,强忍着眼泪,沈若臻借口泡茶,躲进餐厅,让楚太太一个人哭一哭缓解。
  一壶珍眉泡好,门响了。
  项明章在电话里没细问,只知道楚太太原谅了沈若臻,而且要来公寓坐坐,他就从园区赶了回来。
  楚太太的情绪稳定了些:“明章,大中午的惊动你来回跑。”
  “伯母。”项明章去楚家接沈若臻的那天,许多话是情急使然,“之前是我莽
  撞,不顾分寸,抱歉。”
  楚太太说:“你满心为他,我反倒欣慰。”
  沈若臻端来热茶,和项明章一起坐下来,这三天过得煎熬,他等待楚家给他一份裁决,不成想老天这般眷顾。
  接下来,他要抓紧办该办的事,说:“齐叔必须得到严惩,我要找警方作证,证明真正的‘楚识琛’已经不在了。”
  项明章道:“好,我明天让律师团筹备一下。”
  楚太太是“楚识琛”的母亲和监护人,她必定要参与,说:“我这个妈妈,终于能在小琛身后尽一点心力。”
  项明章顿了须臾,思虑道:“但是若臻要作证的话,要有一个身份,得确定他这个人是谁。”
  楚太太想起茶几上的户口登记资料,问:“怎么回事呀,若臻难道连户口都没有吗?”
  项明章当初对姚老太太交代过一套说辞,字句属实,不过模糊了时代年份。他告诉楚太太,沈若臻祖籍宁波,祖辈是生意人、银行家,父亲叫沈作润,到这一代只剩孤身一人。
  楚太太并不傻,猜到他们隐瞒了一些细节,但也相信另有隐衷。她了解沈若臻,言出必行,答应了以后慢慢讲,那她不急于一时。
  比起父亲,她更关心沈若臻的母亲,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望着这个母亲,回答他生母的名姓,异常温柔:“我妈妈叫张道莹,我还有个小妹,叫沈梨之。”
  “怪不得你疼小绘。”楚太太信了缘分,“你妈妈知道你飘零无依,会心疼的,收养人要尽快决定才好。”
  沈若臻摇头:“还没。”
  楚太太问:“那你愿意让我收养你吗?”
  沈若臻不清楚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楚太太不责怪他,还要收养他,让他真正地成为一家人。
  第二天,项明章约了律师详谈,咨询了一些细节,把整个流程讨论了一下。
  楚太太着手办理收养沈若臻的手续,申请、证明,需要的材料不少,因为关联着案情,情况特殊,所以过程相对顺利。
  沈若臻是有点紧张的,从1945年来到二十一世纪,他竟然要拥有一个切实的身份证明了。
  他不必再假借旁人的名字,不必心虚,被抹除的“沈若臻”三个字,在这个时代重新烙印纸上。
  宣之于口,展示于人前,犹如守得云开见月明。
  身份一旦落实,沈若臻陪楚太太立刻向警方作证,去年亚曦湾游艇爆炸的真相浮出水面,结合项明章对项行昭的指证,齐叔的口供被推翻,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期间沈若臻一直住在波曼嘉公寓,两个人一只猫,项明章问他会不会搬回楚家,他没明说,狡黠地反问“你在赶我走吗”?
  齐叔的最终判决下来,已是盛夏。
  天气预报每天都在升温,清晨早早出了太阳,三辆轿车迎着灿烂的阳光抵达远思墓园。
  周恪森开车载着楚太太和楚识绘,沈若臻和项明章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还有一辆车跟着,驾驶位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钱桦。
  看过字条,钱桦联系了沈若臻,才知道年初发生过绑架案,知道了沈若臻的身份,也知晓了“楚识琛”早已不在人世。
  墓园里草木葱郁,一行人走到墓前,墓碑正中刻上了“楚识琛”的名字,贴着一张楚太太挑选的照片。
  空心穴内填了“楚识琛”喜欢的衣裳、帽子和球鞋,这方安魂之所又是他的衣冠冢。
  每个人轮流放下一束雏菊,楚太太守在墓前,轻声说:“小琛,妈妈来看你了。”
  历时一年半,沈若臻终于可以给“楚识琛”一个圆满的答复:“alan葬身火海,项行昭死了,齐叔已经定罪,我不再占据你的身份,希望这一切能告慰
  你的在天之灵。”
  楚识绘讷然道:“哥,你想家就给我和妈妈托梦吧。”
  哭嚎响起,钱桦摘掉了墨镜,扑在墓前喊着“楚识琛”的名字。
  至亲好友说着想对“楚识琛”说的话,或克制,或悲痛,沈若臻退居一旁和项明章站在一起。
  楚太太抚摸着墓碑上镌刻的沟壑,望着“楚识琛”的照片,告诉他楚家收养了沈若臻,他们两个长得极像。
  白色雏菊围满墓前,阳光把花瓣照成浅黄色,好像一簇一簇小小的向日葵。
  离开时钱桦挽着楚太太,带着哭腔说,以后代“楚识琛”孝顺她。楚太太与曾经一样,劝他收收心,不要胡闹无度。
  项明章和周恪森并排走着,亦思脱离项樾有段日子了,两个人很久没见。
  沈若臻落在最后,前面是楚识绘,这个妹妹委实伤心了好几天,大概憋了一肚子话,好坏错杂,频频向他回头。
  快走了两步,沈若臻追上:“你有话要对我讲吗?”
  楚识绘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
  沈若臻巧妙地转了个弯:“我答应了妈,这周末回家吃饭。”
  “我知道。”楚识绘透露,“妈跟我商量过了,全部事情到这里就算了结了,你不亏欠家里什么。”
  沈若臻道:“所以呢?”
  楚识绘说:“我和妈都同意,你是我们的家人,以后不能白白付出,应该得到属于你的那一份。”
  沈若臻直白道:“要分给我股份、家产吗?”
  原本要周末再说的,楚识绘简单地“嗯”了一声。
  沈若臻并不惊讶,以楚太太的心地和秉性,绝不会亏待他。但他也不惊喜,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把亦思打理好,偿还楚家的恩情,同时借这一份工作适应当代社会。
  这份初衷没有变过,假如成果不尽人意,他会加倍努力,成果丰硕,他却不希求采摘一二。
  他珍视楚家的情谊,将楚太太和楚识绘看作至亲,他愿意保护她们,但也想让她们亲手掌舵。
  这段时间,沈若臻经过深思熟虑,在此刻做下决定:“一年之后,我会离开亦思。”
  楚识绘定住:“离开?亦思好不容易起死回生,刚刚步入正轨,不能没有你。”
  “傻姑娘,这个世界缺了谁都会照常运行。”沈若臻道,“股份回归了楚家,亦思日渐好转,一年后一切稳定下来,我再交接。”
  楚识绘问:“可你为什么要走,哥,我们是一家人了。”
  沈若臻朝项明章的背影望了一眼,说:“所以不管我是否在亦思,我们都是一家人,不会变的。”
  楚识绘还是不能接受:“你走了,谁来管公司?”
  “公司不是只靠某一个人,是靠团队。”沈若臻温声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你是大股东,以后要多上心,好好把关。”
  楚识绘说:“我还在念书,还要读研。”
  沈若臻道:“那就一边学知识一边做事情,项明章大二创办项樾通信,也读了硕士,难道你比他差吗?”
  “我……”楚识绘很要强,“那不一定。”
  沈若臻笑起来:“功业难为,压力肯定很大,会很辛苦,要牺牲掉一些个人的东西,看你会怎么选择。”
  楚识绘说:“我不怕辛苦,但害怕做不好。”
  “你很优秀,不要怕。”沈若臻半哄半劝,俨然兄长做派,“项樾有扶持计划,我任何时候都会帮你,何况还有森叔。”
  楚识绘放心一些,说:“我学的是计算机,商务经营方面我不擅长。”
  沈若臻全都考虑到了:“你父亲就是靠技术起家的,你不擅长商务,可以把亦思发展成技术精干型的企业,研
  发技术是根本,自会有一席之地。”
  楚识绘从未设想过这个角度,睁大了双眼。
  沈若臻道:“你是掌舵的人,船要按照你制定的路线航行。你要打造漂亮的框架,不是把你自己局限在框架里。”
  楚识绘记住了这句话,她明白沈若臻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顿时涌起一股失落。
  兄妹二人落后很长一段路,继续往前走,沈若臻抬起左手,一点点摘下了环在食指的玛瑙戒指。
  戴了许多年,他消瘦时戒圈略松,劳碌至深夜手指发胀,又有些紧,如今褪下来,指根处留下一圈雪白的淡痕。
  沈若臻说:“小妹,这枚戒指送给你。”
  楚识绘愣道:“你从没摘下过,一定很宝贝,要送给我吗?”
  沈若臻豁达地说:“我这个当哥哥的没什么能送,不嫌弃就当作纪念。”
  楚识绘接入掌心,小心翼翼地触摸玛瑙上雕刻的图案,说:“衔着月桂的雄鹰,我会好好保存的。”
  沈若臻忽然道:“其实就那么大一块玛瑙,细节有限,不能料定就是雄鹰。”
  楚识绘疑惑地问:“哥,什么意思?”
  沈若臻勉励她,祝福她,亦作回答:“血性和胜利,不分雌雄。”
  浑身已无旧物,踏出墓园,沈若臻回头看了一眼门牌上的“远思”二字。
  1945年初春的寒夜他永远不会忘记,而以后的路,他会走得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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