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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亦明明已经是事先看过分镜的人了,但随着电影放到中后半段,却还是忍不住跟底下坐着的无数学生一样揪心,他满脑子是这些刺激又真实的镜头是伦纳德怎么拍出来的,透着屏幕都让他觉得后怕,手心冰凉一片。
  张行止就在黑暗里把他的手指一点点展开,然后十指交叉,攥进掌心里。
  影片结尾,场景几乎和第一部 一模一样,都是那条小圣山脚下的窄小山道。区别只在一个是晚上,一个是白天,而这条路,除了能上山,还能下山。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肖晓天从山道转角走出来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披着晨雾,照彻山谷,从他头顶凌乱的发梢穿过,亮的连空气里的尘埃都能看见。
  肖长永远消失在了这条路上,但他肖晓天,回来了。
  屏幕从照到最亮,再一点一点暗成黑幕,讲堂里一直很静,所有人都沉浸在影片的余韵里。
  最后不知道是谁压着嗓子说了一声“操,牛逼”,氛围才一下活跃起来,纷纷对身边人开玩笑,说那些没来的人这次真的血亏。
  大家的激动和兴奋全都写在脸上,就连邹超都朝身边的梁思礼摇头:“好了,我又要开始头疼了。”
  就这个尺度,别人想都不敢想,接下来怎么让钟亦成功登陆贺岁档,算是完完全全变成他一个人的事了。
  但钟亦没有就此满足,而是很认真地等着主持人上台,把接下来的流程引出——邀请学生简单聊聊观后感。
  渴望理解和尊重,是表达者的本能,但被误解,也是表达者的宿命。
  这个讲堂里的观众,虽然没太高深的研究,但都是正经受过视听语言教学的人,绝对算不上圈外人,通过对他们对电影理解程度的调研,可以估算出路人看完以后会是什么感受,毕竟真正的票房基本盘,肯定还是在成千上万根本不懂视听语言的路人身上。
  拍出来的东西雅俗共赏,也是钟亦一直以来的特色招牌之一。
  有学生是自告奋勇站起来说的,有学生是被玩笑推荐、点起来说的,钟亦都听得很认真。
  有聊剧情夸演技的,有调侃杨幼安深藏不露的,就连王寺恒都被拱着站起来说了两句,延续了上次张行止给他们布置期末作品的论调。
  “‘逻辑’决定了肖晓天最终肯定会和他爸一样,无法逃离小圣山,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必然会去做这件事,而‘美学’,决定了他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就算肖晓天受了再重的伤,最后一个镜头里从山上下来的肖晓天也是挺直腰杆的。在我个人的理解里,‘逻辑美学’可能实际上代表的就是一种尊严和坚持,不忘初心。”
  王寺恒这段骗了不少掌声,但钟亦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直到听到再接下来说话的声音。
  钟亦坐在后面,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着孩子纤细的背影,听他清亮的声音:“我看完最大的疑问是这部电影真的能过审上映吗?”
  已然从第一排坐到台上的丁润年笑道:“既然花这么大工夫拍了,肯定怎么着也得让他过啊。”
  结果孩子应得很快:“但丁导您以前拍的片子大部分都被卡了。”
  讲堂里顿时就安静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当真是一点面子没留。
  要说丁润年的过审问题,邹超是最清楚的,他忍笑道:“这是谁家孩子,说话这么不客气。”
  丁润年自己也是蒙的,他本来是抱着享受迷弟迷妹吹捧的心态来的,哪知道碰上个这么怼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又不能直说我们总制片上面有人,正不知道怎么接茬,就听讲堂最后传出一个声音问。
  “你为什么觉得他过不了审?”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钟亦的方向,丁润年悬到半空的心立马落了地。
  也是这个时候,拿着话筒提题的男生扭过身来,钟亦才看清他的长相,是好看的,而且是出乎他预料的好看,巴掌大的瓜子脸很精致,肩宽腰窄,气质挺拔。
  孩子看到他眼睛都亮了:“是钟老师吗?”
  有工作人员从底下跑上来给钟亦递话筒,钟亦抬着脸上的眼镜便从位置上起身点头应了,把问题再次复述了一遍:“你觉得片子里有什么过不了审?”
  男生持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按常理说,什么都过不了。”
  钟亦:“比如?”
  “比如第二部 看似跟第一部一样,是个拉扯在爱情跟理想之间的正能量励志故事,但实际肖晓天跟他爸肖长不一样。”男生道,“肖长是无根的浮萍,身上藏着很多谜题,但肖晓天是实实在在从贫民窟里走出来的,影片对他生活成长环境的刻画丝毫没有避讳,详细得入木三分,是我们大多城里长大的孩子完全想象不到的,我会觉得这是本片最大的亮点,但也是最大的问题,哪怕临到上映前最后一个晚上说要撤档,也不会觉得惊讶。”
  这席话砸下来,在场不少学生都被点醒了。
  他们自己生活在信息化大都市里,很少去考虑这个世界上,或者说自己的国家里,还有连手机都买不起、连网线都安不起的家庭。
  他们想不到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肖晓天必须毫不犹豫地跟公司签约,去拍随时可能没命的视频才能暂时松下一口气。
  很荒诞,也很真实。
  他们把肖晓天为成就付出的代价看在眼里,却都下意识归到了戏剧冲突需要的冷血层面,因为他们根本没亲眼见识过贫民窟,让他们看这样艰苦的生活,甚至不如悬浮剧来的让他们有实感。
  而这一切,都是上面给出的那条遮羞布造成的。
  毕竟一个国家管理的好不好,看底层人民就能知道。
  钟亦顿了一下,问:“还能说得再具体点吗?”
  “具体就是这部电影看起来是一个小男孩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实现理想的故事,但其实跟很多电影一样,肖晓天只是一个意向,他代表的是一类人,是真正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这类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荧幕上见过了,不止是两极膨胀,和贫富分化。”男生每一个字都说的字正腔圆,在钟亦的盯视下一点没憷,“从肖晓天老板的孩子,也就是肖晓天最好的朋友,把他们两个身世背景差别迥异的孩子放在一起就是一种对比,电影更多想映射的,应该是阶层固化、上升渠道闭塞。”
  影片里,肖晓天最好的朋友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人不坏,还很讲义气,比肖晓天哪哪不如,却能很轻松地借助家庭力量解决很多问题,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有钱人,也就是所谓的上层人士,他们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给自己的孩子设置下限。不爱学习就死劲烧钱堆艺术,再不行大不了送出国镀金,找不到工作也可以继承家产、安排就业,永远有办法“掩盖”,什么都不需要做,也没可能滑落到和肖晓天一样的阶层。
  不需要什么统一的调令,上位者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福利不被瓜分,不约而同给底下的人加高了上升的难度,是人之本性。
  换一个角度看,肖晓天被他老板找去小圣山,其实藏着捧杀的意味。而这是肖晓天无法拒绝的,因为只要他想再继续往上走,就必然会经过这一步。
  自古以来,社会的动荡,几乎都是因为上升渠道的关闭造成的。
  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差距,而是上面的人不让你找到消除差距的方法,让上升渠道变得不再可调可控。
  这是个相当敏感的社会问题。
  “上面不可能让这种东西播出来,除非有特别的关系。”仗着大家的手机都在讲堂外挂着,男生话说的很直,但并不惹人厌,反而敢说地让人有几分欣赏。
  完完全全被戳中“痛点”的邹超有点意外,心说现在小孩都挺厉害。
  钟亦更是彻底来了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大三哪个班的。”
  男生笑的落落大方:“我不是大三的,我是16级的,已经毕业了,叫陶免。”
  他念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全场哗然。
  座位离陶免最近的小姑娘首先绷不住,揪着身边姐妹的衣服就开始用气音鸡叫:“我就说看着眼熟,我竟然见到陶兔学长本人了!比照片还他妈帅!!”
  “我说了你还不信,两年前见过免哥一面,一直记到了今天。”
  “兔兔学长真的帅到我了,又乖又帅,脾气还贼顶555”
  看大家的反应,估计这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钟亦问:“你怎么知道今天这里会点映《美学 2》?”
  陶免两颗可虎很可爱,即使面对钟亦也一点没显气短:“本来只是陪朋友回母校追丁导的星,没想到恰巧撞上了,运气比较好。”
  钟亦笑了:“你朋友是你旁边坐着的那个男生吗,把话筒给他吧,想问丁导什么可以现在直接问了。”
  陶免没客气:“谢谢钟老师。”
  孩子笑得甜,嘴也甜,钟亦坐下对身边的张行止道:“挺会来事的。”
  结果张行止说:“我认识这个学生,也是16广编的,先前在《zar》给演员陆忱拍写真的时候碰到过,他在陆忱工作室实习,现在拿话筒站起来的就是大奎。”
  钟亦挑眉:“周克文买照片那个?”
  张行止点头:“他的照片确实拍的很有功底。”
  大奎拿起话筒也没怯场:“第二部 和当时您主导拍的第一步整体镜头风格不太一样,所以这一次您和刘光辉老师中间,是听了刘光辉老师的意见吗?”
  这个问题就问的很专业了,因为无论是第一部 还是第二部,他们两个的职称没变,都是导演和摄影导演,能发现问题,说明是个懂行的,就让丁润年有点来劲,叭叭叭开始胡侃倒豆子,把话题话题一下就打开了。
  后面还有学生更大胆,直接问刘光辉觉得自己这次能不能拿奖。
  刘光辉回答的也没含糊,笑道:“虽然不是奔着拿奖去的,但我跟伦纳德拿奖的概率是平等的,他山上的部分拍的很好,也说不定最后我们两个都能拿。”
  看他们谈笑风生,钟亦终于还是没忍不住“啧”了一声,难得多愁善感起来,拍着身边张行止的大腿道:“本来该是你拿奖的。”
  这件事钟亦始终有些无法释怀,在他心里,张行止这样有才情的人,就该有爆发,哪怕事后立马退下来,也起码风光无限过,他现在这么不温不火的陪在自己身边,太迁就了。
  但张行止只是安抚地在他手背上揉了几下,没说话,前面对主创的探讨和提问还在继续。
  有问影片最后那束打在肖晓天身上的光是怎么拍出来的,有问他们2020年年初,疫情期间碰到了什么困难。
  “当时很多剧组被迫停工,因为搭的景拆了重搭损耗更大,所以每停工一天,就起码得烧二三十万,咱们也是这样吗?”
  说起这个华安就笑了:“其实没有,我们比较幸运,也比较凑巧。”
  他们整个拍摄行程上有时间硬性限制的,就只有不能错过登山窗口期的小圣山那段。在阿尔尼迈从六月份拍到19年年底,心血来潮说想加班加点,动作快点赶回国过元旦,就正好在十二月三十号的时候回来了。
  “当时政策下来是一月二十七号,但我们停工其实很早,一听说武汉一月二十三号封了城,我们就让剧组大家都回家休息了,因为我们踩点组找景很厉害,在国内拍摄的部分,景都可以直接用,没太大烧钱这方面的压力。疫情期间,钟老师催着我们金主把每个月的工资结了不说,还额外发了补助,每天都有专门负责统计体温的场务会在群里问,所以都没出什么问题,影响不大。”
  这福利待遇,所有人都羡慕了,毕竟当时16级、17级受疫情影响就业的学姐学长太多太多。
  钟亦也没打算让今天现场来凑热闹的那些人白来,随口一句这里有不少公司的老板,实习和找工作可以多考虑,就把他们绑上去了。
  你不给这些学生机会,就是不给钟亦面子,再没有招聘计划,也至少得硬着头皮领两个回家。
  这下孩子们又傻眼了,本来以为过来捞个电影看就已经够惊喜了,哪知道还能赶上“招聘会”,尤其在座的公司质量还不低。
  结束之前,有学生问了钟亦一个很犀利的问题:“我们都知道现阶段对影视的限制非常多,在长远来看,您觉得这些限制到底是好是坏?”
  钟亦开始使坏了:“这个问题我邀请我朋友来回答,他比我专业。”
  说着,众人便随着钟亦的目光,看向了一边的邹超。
  邹超:“…………”
  钟亦这是非得榨干他们每个人,杀鸡儆猴啊。
  邹超无奈道:“让我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万一我饭碗丢了怎么办。”
  “谁能让你丢。”钟亦这话说的底气十足。
  在场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的,也只有今天赶来凑热闹的人,名片全在张行止兜里,到时候要真漏出去点什么,全榜上有名,跑不了。
  顶着底下一双双好奇的小眼睛,邹超接过话筒无奈道:“那我就简单回答一下,十年前是小时代,现在是党时代,不只影视领域,任何一个策略方向上的决定都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印证。”
  “那您觉得是对是错?”
  “没有对错,谁活下来了,谁就是对的。”
  孩子们不依不饶:“那您觉得中国影视要进步到什么程度才算成熟?或者说真正理想状态的创作自由。”
  这是个很空、很大的问题,不好答。
  邹超简直头皮发麻,扭头向钟亦求救:“现在学生怎么都这么能问,净挑不能说的来。”
  孩子们哄笑一片,钟亦没太为难邹超,主动接过话茬道:“我自己心里的标准是底层群体‘自由’了,创作就自由了。”
  “从第一部 到第二部,能理解成钟老师您是有这个野心的吗?因为您在做的其实就是不停地下沉。”
  也就是试探底线。
  钟亦笑了:“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不用歌颂任何人。”
  眼见着这帮孩子越问越不得了,华安及时在台上喊了停,说时间关系,让他们再问最后一个。
  大家很快达成一致,抬出了万金油——让钟亦给这里的孩子们送几句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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