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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野健次的车缓缓停靠在了贝当路二十一号,江氏制衣店门前对侧的路边。
  黎穗之拿了手包下了车,他一拉她的手,温声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黎穗之笑着道:“不必了,你在车里等我就好。”
  长野健次默声,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没入店门,收回目光,降下了一半车窗,招了招手。
  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穿着类似于黄包车夫般松垮的旧布衣裳,弓身凑近:“附近的眼线人手都已安排妥当,店里也有您的人。”
  长野健次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让司机将车停靠在不远处的“祥瑞旅店”,径直上了叁楼的一间客房。
  门被敲响,很快有人开门迎了他进去:“大佐,机器已经调试好了。”
  长野健次接过监听耳机,放到耳边,慢慢贴近。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夹着杂音传进来,再过了片刻,便有了清晰的人声。
  伙计引着黎穗之来到了里屋,让她稍坐片刻,去请了老板江西燃出来。
  江西燃出来时,身后的伙计奉上一杯热茶。
  他笑道:“知道黎小姐要来,特意备了这福建的老寿眉,您尝尝可还喝得惯么?”
  黎穗之将茶盏小心地端起,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细细地品着。
  茶汤呈暗红色,芽叶连枝,叶卷如眉,香气十分纯净。
  她不由赞道:“很香,这白茶果然是好。”
  江西燃眉目舒展:“您喜欢便好。”
  待她徐徐喝完一盏茶的功夫,他方才开口:“料子在里间给您备好了,您这边请。”
  黎穗之点点头,拾起手边的手包随着他走了进去。
  一般的客人来做衣裳,大部分都是在外间,只有少许有身份的客人会在里间接待。
  这两日制衣店生意不错,外头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不间断的太太小姐一拨拨走了进来,挑选拣货后,又满意地走了出去。
  黎穗之五指指腹轻轻划过缎面织纱的布匹上,细细地挑着。
  江西燃在一旁为她事无巨细地介绍,等到她点头,就特意收起来,等着为她量完尺寸后着手去做。
  “黎小姐有日子没来了。”他寒暄道。
  黎穗之礼貌地笑笑:“最近家中发生了些事,脱不开身,近日才得了空。”
  她仔细地抚摸着一块布料,向江西燃赞道:“这块乔其纱很是不错。”
  江西燃颔首道:“黎小姐好眼光,这可是当下的紧俏货,都是苏绣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针脚儿密得很。”
  “嗯。”黎穗之放回去,“就它了。”
  “好的。”江西燃弯腰拿过量身的黄尺,“您随我来。”
  “您似乎长了些身量。”江西燃比着尺寸道。
  黎穗之无意摸着小腹:“腰做得宽松一些,怕勒着孩子。”
  江西燃闻言作了个揖:“那要给您道喜了。”
  他记下尺寸:“您放心,您的要求我明白。”
  尺寸量好一一记下,黎穗之问道:“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做好?我过段日子要出趟远门,有些急。”
  “大概需要半个月。您订的多,乔其纱难得,还需要往苏杭调些货。”
  黎穗之默然:“我知道了。”
  江西燃收起黄尺,又拿来她方才挑选好的料子与她核对,雕漆的托盘稳稳搁在她的面前。
  他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背,轻轻敲击起来,是一串摩尔斯密码。
  “行动时间地点,均会用长短波形式缝制在旗袍里衬,你的出行方式?”
  黎穗之垂眸,回道:“丸雪号列车。”
  那边思忖片刻:“炸药难得,需要时间筹备,一切准备妥当时,旗袍便会送到府上。”
  时间耽搁得有些长,他敲得紧了一些:“火车上会有接应你的同志,暗号为富士山的雪景。”
  “明白。”
  伙计送了黎穗之出来,长野健次还在汽车内等着她,见她过来,他下车,亲自为她拉开了车门。
  冬日寒冷,没一会儿的功夫,黎穗之的手背便冷得泛起了淡淡的青紫。
  长野健次见状,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热热地捂了起来。
  他靠过来,对她说:“圣诞日的前一天,我们就启程。先去新京参加一个会议,之后就返回日本,那时便差不多是新年了。”
  黎穗之敷衍地应对:“又快到新年了。”
  长野健次以为她感慨人事,语气带了温柔的劝慰:“再看看沪上的街景吧,走了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黎穗之抬手擦了擦车窗子上歪歪扭扭淌下来的雾气,将目光送出去,江氏制衣店的招牌映射在她眼里,像火焰一样跳跃着。
  时间过得极快,月份牌一张张翻过去,转眼间圣诞将至。
  长野健次近日的心情很是不错,黎穗之逐渐肯对他用些心,即便比不上对那个已死之人的一半,但至少已经有了转圜。
  他心里默默想着,回到了日本,远渡重洋,她便会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至于那个孩子,降生以后会叫他做父亲,他们必定还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
  如此一来,她的生命里,就全都是与他长野健次脱不开的人和事了。
  夫妻恩爱和顺,膝下儿女承欢,那么这沪上的一切,便都会在时光逐渐远去的虚影里化作尘埃,渐渐想不起来了。
  登上“丸雪号”列车的那日,天阴沉沉的,有要飘雪的迹象,寒风阵阵,吹在脸上像手术刀,锋利刮人。
  黎穗之单手撑着油纸伞,簌簌的雪花在眼前落下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伞布连着动作上扬了一些,有星星点点的雪屑落于掌心,当即便化了,成了一小滩微不可察的水渍,在风中蒸发掉了。
  黎穗之转过身,同着长野健次一起登上了火车。
  长野健次安顿好黎穗之,便去与一同前往新京参与会议的官员寒暄几句。
  黎穗之有些无聊,拉开包厢的门,在狭长的过道内向前行进。
  中途,经过车厢盥洗室时,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黎穗之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面带歉意地道:“委实不好意思,我没瞧见外面有人,撞到您了吧。”
  黎穗之揉了揉手腕:“不打紧。”
  那女人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手腕上戴着的烫金手镯,神色一凝:“敢问小姐也是去往新京?”
  黎穗之点点头:“自然。”
  女人打量她一眼:“不知小姐有没有看过富士山的雪景,当真令人难忘。”
  黎穗之眼神一亮:“我未曾见过,想来,是令人心驰神往。”
  女人轻声笑了两声:“不知怎的,与您竟是一见如故,我的房间在第九车厢,若您有空,可来与我一叙。”
  黎穗之颔首:“荣幸之至。”
  与那女人暂别后,黎穗之便不再往前走,转头朝来时的方向履着过道走回去。
  “穗雪。”长野健次叫住她。
  黎穗之变出一张柔和的笑脸,回身看他,带着些许的惊讶:“这么快便回来了?”
  他走到她身前,牵过她的手:“客套几句而已,费不了多少时间。”
  一道男声越过他从身后传来:“怪不得长野副机关长阻了我们来拜见夫人,原来竟是一位如此端庄美丽的小姐。”
  长野健次背着身的神色有些不悦,但转回头时已然掩下去了,他一笑:“佐藤君也不差,身旁有晚子小姐这位佳人作伴,想来列车上的这几日定是不会闷了。”
  晚子小姐?
  黎穗之一愣,越过长野健次,她的目光赫然定在了那位被唤作佐藤君身边的女人脸上,那女人正面带讨好地依偎着他。
  那竟是,姚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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