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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畹见状走到近前,在砚台里滴了三滴水,边磨墨边道:“在您十岁那年成的亲,后来柳师傅说再无可教给您的,您不必再去上她的课,您又沉迷自己的画道,咱们就与柳师傅见面少了,现在柳师傅是个什么境况,奴婢也不知。”
  “我写一封信给棠氏家主,柳师傅是棠氏的客卿,若是还在棠氏,我问他要人,他应该会答应。”
  话落,九畹也磨出浓墨来了,荔水遥择了一支笔蘸取,打了下腹稿,提笔便写,措辞简洁,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客气。
  写完之后,静等墨干,吩咐道:“九畹,你亲自走一趟。”
  “是。”九畹见墨迹干了,便拿了过去。
  荔水遥又取出一个花笺本子,一边写对于蒙蕙兰的改善策略一边问道:“玉珠昨日没去花灯节,着急忙慌的问我要了香膏回去,说是择日不如撞日,改造就从花灯节开始,到明年花灯节就看效验,昨日蕙兰大娘子可泡了香汤没有?说什么了吗?”
  正说话呢,幼儿啼哭声传了进来,荔水遥抬头,乳娘就忙忙的抱了小大郎进来,“大娘子,不知怎的小大郎哄不住了,只早上将就吃了一顿奶,这会儿怎么喂都不愿意吃了。”
  “给我吧,你下去用饭。”荔水遥搁下笔,把孩子抱在怀里,笑着戳他奶呼呼的小胖脸,“你也有啼哭的时候,我还当你有奶就是娘呢。”
  兰苕紫翘将摇床抬了过来,兰苕笑道:“这几日每日早上都能吃上一回亲娘的奶,今日早上没有,咱们小世子就不乐意了。”
  荔水遥嗔她一眼,“他不乐意又如何,我正想着抓一副回奶的汤药呢,只是觉着偶尔抱着这小东西喂一回新鲜有趣,暂时没吩咐你们去抓罢了。”
  九畹低头一瞧,小世子已是吃一个抓一个,便笑道:“咱们小世子才不是那样的,一日增长一日的智慧,这不就知道哪个是亲亲的娘亲了,奴婢听人说,小娃娃刚生下来时是看不清人的,都是靠鼻子闻味儿,想来是记住娘子你的气味才明白过来了。”
  荔水遥摸着小东西翘起的呆毛,笑道:“九畹,你搬把椅子过来,我说你写,写完了,尽快给玉珠送去。再吩咐小豌豆或是小冬瓜去药庐按方抓药,我想着,大将军的药庐里美容香体的药材定是少有,就让人到外头药铺子买去,不必经公账,写在我的内账上,和我平日里用的并在一起便是。”
  兰苕将此事记下,答道:“昨日就泡上了,小豌豆去春晖堂转了一圈回来说,老夫人在捡蚕豆,要炸五香蚕豆吃,蕙兰大娘子顶着书练走路,玉珠小娘子学着您教导她时的样子,拿了根包着细葛布的戒尺监督,琇莹小娘子在旁边端茶倒水,蕙兰大娘子很听老夫人的话,只是问了一回在客院住的那对父子,被老夫人严厉骂了一回,哭了一阵子又好了。”
  正说到蚕豆呢,老夫人身边的小翠送了一盘子五香蚕豆来,荔水遥吃了几个,觉着油腻就罢了,喝了一杯香蜜玫瑰水,看着九畹写完了,打起哈欠来,搂着孩子又睡了个午觉。
  到得落日西斜,看过九畹从棠伯龄手里拿回的信,便决定后日亲自去拜访,明日一早先让九畹去送拜帖。
  原来柳师傅于去年四月份就以回家养胎的说辞,从棠氏内学堂出去了,现居住在书画坊,书画坊里有一家画韵轩,正是其夫墨朝耕的铺子,两夫妻现正住在铺子后面的宅子里。
  ·
  书画坊里多是售卖书画的,年节前来此买年画、对联、福字的较多,人流量最大,这会儿花灯节也过去了,人流回归正常。
  这里也不似东西两市那般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这条主街上较为安静,有墨香气,往来多是书生文士。
  随着开市的鼓声响起,画韵轩也开了门,正有个模样温润,腰瘦背薄的男子搬了一张四方桌出来摆在门旁里,桌子上放着一沓没裱过的观音像、佛像,用纸泛黄,一看就不是多好的宣纸。
  没一会儿从门槛内跳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长相与那男子有三分相似,手里举着一根冰糖葫芦,便听那男子呵斥道:“手里拿着竹签子呢,仔细跳摔了,一下子扎进你鼻孔里,呼啦啦淌出好多血来,活腻歪了不成。”
  小男孩咧嘴赔笑,乖乖的在门槛上坐下了。
  男子摸摸男孩的小发鬏,“只在这里坐着玩吧,不许走远了。”
  “知道了耶耶。”
  荔水遥会心一笑,放下帘子,下得马车,带着兰苕和小豌豆就走了进去。
  墨朝耕一看来人,长相穿戴不同寻常,想着昨日一早自家娘子接到的拜帖,心里顿时有了猜测,忙忙的上前,拱手探问,“敢问这位夫人可是姓荔,荔枝的荔?”
  荔水遥登时便笑了,轻点头,福身一礼,道:“我便是昨日让人送拜帖的荔娘子,柳师傅曾是我的绘画师傅,为我启蒙。”
  墨朝耕略有些慌张,左右看看,逮住自家儿子,抢走他的冰糖葫芦就道:“快去后面告诉你阿娘,就说贵客在这里呢,糖葫芦耶耶先帮你拿着,跑着去,明儿给你买两根。”
  小男孩顿时欢喜,撒腿就跑了出去。
  画韵轩内里很宽敞,三间两架的结构,中堂挂着裱糊好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左边屋子售卖的是笔墨纸砚,右边屋子是以画为主的各种东西,有插满大画缸的卷轴,有绢画制成的摆件、屏风、团扇纸扇,还有大幅的壁画,那壁画是仿的唐朝的《簪花仕女图》,落款印章是一枚云雁,柳师傅闺名柳云雁。
  荔水遥心头一紧,眸光不善的回望了墨朝耕一眼,从大画缸里随手抽出三个卷轴打开来看,都是柳师傅所画的观音抱子像,一丝灵气都无,皆为重复的匠气之作。
  墨朝耕心头惴惴,不明所以。
  这时从外头快步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色红润,身材腴美,盘着百合髻,簪着一支双蝴落花金步摇,穿一身绿闪金缎地牡丹纹齐胸襦裙,未语先笑,“四娘子,昨日忽得你的拜帖,我是欣喜若狂,快随我到家里去,咱们坐着说话,我一早起来就把酒席置备齐整了,只等你上门。”
  荔水遥也略有些激动,却拿着观音抱子像问她,“柳师傅,这些都是你自愿画的吗?”
  墨朝耕柳云雁皆是一愣,墨朝耕转瞬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夫妻俩对视一笑,墨朝耕把店门关上,抱起大儿子出去了。
  柳云雁笑问,“都是我自愿画的,你应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画作都是匠气,但是四娘子啊,开门做生意,还是这种匠气之作卖的最好,尤其这观音抱子像,凡是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能买得起。”
  荔水遥满怀希望而来,这会儿却有些意兴阑珊,便把画轴放下了。
  柳云雁察言观色,顿了顿,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娘子亲自上门可是有事?”
  “此来,本想着让柳师傅再教我一回。”
  柳云雁立时摆手,笑道:“自打你十岁那年,我看见你信手涂鸦画的那幅锦鲤嬉戏图,我便知道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想来,如今的你于绘画一道上应该远超于我了,怎么又想让我再教你一回?”
  “柳师傅,我不敢拿画笔了,心中存了恐惧。”
  “明白了,定然是遇到瓶颈了。”柳云雁把荔水遥领到一张画案前,提起笔来,信手勾勒出一只锦鲤,笑道:“我如今啊对绘画一道是一点敬畏都没有,满心里只想着挣钱,就比如观音抱子像卖的好,我就画观音抱子像,画的多了之后,手熟了,一个时辰就能画得一副,凡是买我的观音像的,没有一个不夸我画的好的,回头客极多。你的毛病我知道,打小就奉行的是心境到了才愿意落笔,这就导致你很依赖心境和灵感,可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灵感呢,灵感又从哪里来呢,还不是得手熟,那就要多画,画的匠气又怎么了,也有人欣赏,四娘子,有时一幅画仅仅是一幅画而已,是个死物件,和桌椅板凳一样,能供人坐一坐,歇歇脚,也是它的好用处。”
  荔水遥哑然失笑。
  柳云雁笑道:“你这笑啊意味深长了不是,心里肯定在嘀咕我俗气。”
  “没有,没有。”荔水遥连连摇头。
  “可我不怕你笑话,四娘子,你遇到瓶颈了,肯定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但是我就想和你唠一唠近年来我的感悟。”
  说着话,从画缸里拿出一个用金丝线捆着的画轴,在荔水遥眼前缓缓展开,荔水遥定睛一看便有些痴,这仍旧是一幅观音抱子像,可这幅画里面的观音,慈眉善目,仿佛周身自带福泽众生的佛光,观音怀里抱着的那胖娃娃,喜庆可爱,让人观之一颗心就变得软软的。
  柳云雁自得一笑,“当我画了三百一十八幅观音抱子像,得了两千七百两银子后,某夜爬起来数钱,欣喜若狂,兴奋之下,虔诚的画下了这第三百一十九幅观音抱子像,画完之后,我自己欣赏,十分满意,当即决定,百两银子以下不卖,可是至今没卖出去。”
  说罢,哈哈一阵笑。
  荔水遥望着这幅浑然天成之作,心中受到不小的震撼,当即便道:“一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兰苕。”
  兰苕胳膊上挎着个绣花锦袋,立时就探手进去抓了一把金花生出来,数出来十个含笑递给柳云雁,“柳师傅,这一个金花生就能兑十两银子,给你十个,只多不少。”
  拇指长一个金花生,个个金光灿灿,精致可爱,柳云雁顿时眉开眼笑,撑开两手接住,“那我就不客气了,四娘子是知道我的,自来是个贪财的。”
  荔水遥笑道:“柳师傅贪财,取之有道。”
  说着话将观音像卷起递给兰苕。
  柳云雁将金花生小心翼翼的放进桌上的青瓷笔筒里,立马笑道:“该我的我一分不让,不该我的我一分不取。今日开门见喜,然则,纵然我有心替你开解,却也有限。我只把绘画当做谋生的手段罢了,从未刻意去追求进境,我是秉持了一个顺其自然的心境。”
  荔水遥喃喃低语,“从未刻意……顺其自然……”
  柳云雁见她站着发呆,知她已是沉浸到自己的所思所想里,便不去打扰,安静的陪站。
  片刻后,荔水遥清醒过来,说了些“以后可常来常往,到镇国公府做客”的话,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柳云雁站在门口目送良久,墨朝耕抱着孩子回来,笑道:“这便是你从前与我常说的那位画道天才吗?”
  “是她,遇到瓶颈了,说是心存恐惧不敢下笔,方才我没好意思说,富贵温柔乡里的小娘子,从没真正缺过银子使,不知银子的香,若似我一般的受过穷挨过饿,那才有动力一日画十幅图出来呢。”
  墨朝耕轻握她手,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柳云雁回握他手,释然轻笑,“曾经也怨恨过天道不公,因何既给人家无双美貌,又给惊才绝艳的天赋,还给世家的出身,真真她是天道亲闺女,我便是天道甩出去的泥点子不成,可我现在有了你,有了药师奴和菩萨奴,日子过的富足安乐,我便也知足了。”
  墨朝耕笑起来,催促道:“店里有我呢,你快家去吧,菩萨奴久不见你还不知怎样哭闹呢。”
  “都是你惯出来的!”
  柳云雁回身往店里去把金花生揣进钱袋,牵起大儿的小手就急匆匆往家里赶。
  第078章墨染雪腮画未成
  这夜,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
  镇国公府负责打更的老兵卒敲响了子时的梆子。
  环首坐在角门后的长条凳上,手里捏着一挂雕刻成佛头样式的十八子白玉手串,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捻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声重两声轻。
  环首立时站了起来,轻轻将门栓拨开,一身玄袍的蒙炎就从外头闪身而入。
  “歇了吧。”
  “是。”
  夜色漆然,明亮的烛光透过窗纱在风雨廊上落了一地。
  厅堂地上,一眼望去摆了六个大熏笼,暖香融融,温暖如春。
  书房地上铺了白绢,墙壁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画轴,从稚嫩到灵韵天成,次第有序。
  那张青玉石面的大书案上,铺了一张大宣纸,宣纸上画了些混乱无序的线条、圆圈,还有仿佛儿童涂鸦似的乌龟、鱼和花草。
  荔水遥整个人都窝在大圈椅上,穿着金银花绣纹的雪纱春衫,一头青丝只以一条红缎松松散散的系在脑后,此时此刻,她雪腮上一抹墨色,右手手指夹着毛笔,左手握着琉璃杯,正在饮酒,星眸清亮,神情松弛。
  坐在矮榻上打络子的兰苕甫一瞧见蒙炎就立时站了起来,但见他呆呆站在那里,早已看痴了,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我的大将军回来了。”荔水遥举杯偷一笑,一口把琉璃杯里剩余的荔枝酒喝光,仿佛生怕被蒙炎抢了似的。
  蒙炎怦然,耳热心痒,立时将外面的玄袍罩衫脱了扔地上,走到跟前去,将她光着的脚捧在手心里摩挲,“凉凉的,怎么不穿袜子?”
  荔水遥被他摸的发痒,笑嘻嘻往后缩,“为着不让颜料墨汁冻住了,我让她们在屋里多放了几个大熏笼,我正觉得热呢。”
  蒙炎正要将她抱起弄到床榻上去,荔水遥扒着扶手不乐意,“我不困,才喝了酒,到了似醉非醉的状态,正是挥毫泼墨的好时候,你自去睡你的去。”
  蒙炎按捺下乱蹦乱跳的心,鹰眸亮的吓人,“那你画吧,我陪着你便是。”
  他退开了,荔水遥赤脚下地,执笔就在宣纸上乱画一通,没一会儿,竟把宣纸上杂乱无序的线条、圆圈改成了小人。
  “我记得,你之前想让我帮你画一套军体拳的人物图,对吗?”
  蒙炎在她身后的大圈椅上坐下,大马金刀,如山如峦,将她圈在两臂之间,顿时欢喜,“你竟还记得。”
  荔水遥看着自己画的小人,顿时笑道:“果然、果然我想的是对的,酒壮人胆,把恐惧灌醉,我就画成了。大将军。”
  荔水遥转身扑到蒙炎怀里,“我今日去拜见我的启蒙师傅了,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些许的震撼,你瞧那里挂着的那副《观音抱子像》,就是柳师傅‘唯手熟尔’之后所得的浑然天成的作品。
  她说她对绘画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也不去刻意的追求进境,只把绘画当成了谋生的手段,我在柳师傅身上看见了她身上的红尘烟火气,她利用绘画,驾驭绘画,她是画道的主人,我却是敬畏画道太过,刻意追求进境,又自恃天赋,目下无尘,又心生恐惧,在恐惧之下不知不觉成了画道的奴隶,柳师傅在红尘烟火中行走,反而境界在我之上了。今夜一试,我也更加认清自己,天才如何,庸才如何,有一腔孤勇,画的成,就是好的。大将军,我想开一个画坊,练笔之作就挂在那里售卖,赚些脂粉钱也是好的,我自己喜欢的呢,就只挂在那里任人鉴赏,若有一二评语可启迪我的,也可赠予些许的东西,嘻嘻。”
  “好。”蒙炎揉着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融为一体,“我不懂画,但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
  荔水遥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直起腰来盯着他,醉眼朦胧,“今夜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避着人与秦王私下见了一面。”
  荔水遥蓦的僵住,压低声音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你这把陛下悬在顶上的刀,偏、偏向秦王了,是、是为了我吗?”
  “咱们到帐内说去。”
  “对对对,隔墙有耳。”
  荔水遥蓦的把夹在手指间的毛笔扔了。
  蒙炎抱起她送到床榻上,和衣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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