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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光冷酷的面孔,和别人竟肖似得难以分辨,每一个人都在敌意下模糊。“…世人皆知的逆案,为何丞相府中的部分官员认为那不是逆案呢?是谁给他们这种想法的?”
  “梁相追随老夫多年,他一向慎重,不能轻率将东平王判为逆贼…”“不要岔开主题!”一名将军击案道“是谁主使梁相替云逆平反?”“谁?没有谁,只是疑点太多,梁相才…”大理问道:“发掘那些疑点,替云逆开脱,又有何企图?”
  “平反冤情,本所当为…”又猛地击案:“本官问企图!”毋将隆忍不住道:“大理,末席有一言:王丞相乃当朝三公,罪名未定,不宜如此失礼!”
  “哈…”解光调侃地在一旁暗笑,高声自言自语:“当朝三公吗?据仆所闻,从前三公的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可不是这样下狱的哦!”孝武皇帝时,张汤、李蔡,都是一被降旨传狱,即行自杀,以保全名节。毋将隆不禁怒视解光的悠然冷嘲:“别说是三公,飞将军李广也曾从容自决,还有中山太后之女弟,冯习夫人亦自决,连一介妇人都明白的羞耻,当朝三公反而不明白。”
  王嘉振作起来,道:“某食国禄、荷君恩,岂敢贪生怕死?世上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阴阳错乱,都是调和鼎鼐的三公之过,嘉若有罪,当斩首朝门,以正国法,岂能轻易言死?”“是非忠奸?”
  解光讪笑“丞相倒说说还有谁是忠良?”“忠良之士,像前丞相孔光、前任御史大夫何武…”“孔光?”解光一怔。“…嘉身为三公,却无力荐举,确是愧对天下的期望…”
  解光意外得再仔细听王嘉之言,像是极端惊奇。毋将隆愤怒地瞪着他,那种惊奇的表情算什么?他干脆明白地笑出来算了!解光神情怪异,再问道:“您说的人…是那个光禄大夫孔光吧?”
  还没问完,就已经笑了出声“哈!哈…那个忠良呀?哈…”“有什么好笑?”毋将隆鄙夷地问道。
  “哈…不,不好笑,嗯,的确太难笑了,”解光揉掉笑出来的眼泪“王丞相呀,您以为是谁陷您于这圜墙之所呢?不正是那忠心为国、打击奸邪的孔光孔大夫吗?”毋将隆和王嘉同时呆住,看着解光。“你胡说!”毋将隆道。
  “哈哈!要下官把孔大夫的奏章拿出来吗?”“不…孔大夫…当今贤德之人…”王嘉恍忽道。“本来嘛,丞相披形曝体,太辱没国威,当时就连太后手下的少府大人,都力主不可。
  是孔大夫力排众议,请万岁肃清大逆不道之人,说这等背国欺主之臣,诛之可也…”毋将隆全身发冷,作不得声。王嘉奋力撑起瘦弱的身子,沙哑干涩地喊:“孔大夫…孔…”
  突然猛喷出一大口血,溅到毋将隆身上。“丞相!”毋将隆惊叫着冲上前去扶住王嘉,王嘉抽搐着,又呕出一大口血,在毋将隆的官服衣摆、胸前溅染成鲜艳的绛红。
  “毋将大人!毋将大人!”萧咸赶了过来,向列位大人草草行礼,即上前道:“有急事,能否暂出相商?”毋将隆扶抱住王嘉,跪坐着的背影,僵硬得好像失去知觉:“在这里说吧。”
  “是。”萧咸虽觉不妥,却服从地压低了声音:“下官数日以来,投帖孔府,都无法见到孔大夫一面。刚刚才得亲见,孔大夫说…”“说什么?”“说…不想理这种是非。”萧咸压抑着激动“所以再另谋吧!大家都在孙府等您…”
  “不必去了。”毋将隆生硬地道“叫大家回去吧!”“什…”毋将隆的肩头颤抖,抱紧王嘉的身体,不出声地啜泣起来。
  “什…什么?”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王嘉的手软滑下一侧。萧咸张着口,终于也双手支地,痛哭出声。含着铁腥的血味,悄然弥漫于诏狱,顺着窄小幽暗的石阶,滑伸、溜窜,随北风吹向四面八方。
  血的气味,红橙的霞光,渐渐漫延到未央宫,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庞、颈项。那是忠臣之血,还是绝望之血?还是朝代灭亡之血?刘欣闭上双眼,让微裸的胸膛、迎风的半袖,暴露在血光下。深深呼吸着,把绝对的死亡灌入体内。
  倚着吴王靠的刘欣,全身倦软无力得令自己心悸。越来越感到对政事力不从心,以往能熬到子时,如今却一过午就连站立时双脚都会发抖。刘欣把脸埋入双臂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朕才二十五岁,朕不要这么早死!
  不公平的上天啊…父王也是差不多在这个年龄去逝。明天?后天?何时会咯出最后一口血?虽然命任何人都不许随侍,宋弘还是冒着忤旨的罪名,抱着刘欣的袍子,上前跪禀:“万岁,高台多风,请披衣入内吧!”
  刘欣望了霞光最后一眼,长叹了一声:“搀朕起来…”替皇上披上锦袍,宋弘扶搀着他站起,慢慢走回内殿。手掌中的躯体,即使隔着衣裳,也可以明显地察觉出瘦了。
  如果能代你病,如果能把自己的血给你…一步入上书房,被卷册淹没的地面、几案,使刘欣怔住了。
  满坑满谷,都是封国与京兆的上书,一夕之间堆满殿内。黄门侍郎脸色发白地奏禀:“王丞相暴毙狱中,封国,不,普天之下…”“普天之下怎样!”“普天之下,都要求…要求斩…佞幸。”黄门侍郎伏地跪禀。
  “这…与圣卿何干?嗯?你说啊!与圣卿何干!”刘欣声色俱厉地逼问,侍中、内臣们都跪地叩头不已,皇上气得脸色发青,全身都在发抖,一把扫落几上所有的奏章,最后索性踢倒御几,乒乓之声宛若雷霆。
  仆射冲进殿,喘息未定,跪在殿柱外奏道:“禀报!章武门…章武门外…”从建章宫的高台望去,宫墙外密压压的一片儒冠簪缨,青皂朱紫,或群或乱,跪满了广场,最显眼也最多的是耆老缙绅们,朝廷重臣们,在部属或侍从的随同下,端跪于前列,双手捧着官印或玉笏,有的已把官印挂在宫门上,只高捧着竹简束成的封事,沉默肃穆,却和后方骚动的百姓,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融和。
  “这些乱臣…”刘欣愤怒地低吼,大地似乎在不安地震动。正要扬手下令,董贤已不顾仪态地冲上殿台,扑跪在刘欣脚前:“万岁!三思啊!”“聚众为乱,乃十恶不赦之罪!来人!”“万岁请以天下为念!”董贤哽咽着道,第一次对刘欣叩头击地,碰然有声,刘欣硬把董贤扯起来,抓紧董贤的手臂,对禁军大声吼道:“把这群作乱的官民敉平!现在!”
  “不行!不要再为我杀人,万岁,不要再为微臣杀人了!”董贤几乎要崩溃,狂乱地叫道。刘欣一震之际,禁军们也全跪了下来。
  刘欣怔怔地看着众侍卫,又看了看宫下的臣民,眼前的董贤为何心神俱碎一般?刚刚的自己好像疯了似的,从来没有这么失控,只听到天下都要斩他的圣卿,就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要伤害圣卿的都得死!
  良久,刘欣握着董贤的双臂,软弱地茫然问道:“他们要你死啊…”“微臣知道,”董贤的泪珠,灼烫着刘欣的眼帘“那又如何?微臣…本是所谓的亡国妖孽,人人得而诛之…皇上,晁错尚朝服斩于市,无罪不能无刑,何况微臣?”
  “…不,”刘欣握得更紧,缓缓摇头“…不,办不到,谁都可以,你不行!”“七庙与一夫,求陛下权衡。”
  刘欣一把将董贤抱入怀中,吻着那叩得血出的额头,深吸着气,不行!没有圣卿的空气,朕何必呼吸?没有圣卿的江山,朕不能眷恋。恨不得一起从这座台跳下去,有谁能想想办法?圣卿没有罪,非死不可的话,也要一起死。
  被丁玄陪同的大司马丁明,也已匆匆上高台,一见刘欣抱着董贤,脸色就变了,跪禀道:“微臣死罪,乞望陛下赦了请愿臣民。”
  傅太后死后才得已成为三公的丁明,是众多被贬被逐的丁、傅氏中,唯一被委以大权者,刘欣扶靠着围墙,别开脸道:“依卿所奏…”“还乞陛下降旨,以安百姓。”
  “…降旨?”“是。天下所以痛心者,无非王丞相死狱中,丞相者,万臣之长也,却斧钺加身,棒捶击骨,如何宣示大汉颜面?万岁一时蔽于小人,天下所以痛恨。
  只要万岁降旨,斩佞臣以谢天下,则长治久安也。”刘欣逐渐冷静下来,丁明虽然正直,以前也没有反对过圣卿,现在还是表明立场了。
  一遇到危难,就要牺牲圣卿,将来也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而和王家的人合作吧?谁都不能信任,这就是政治的游戏规则。“你总算说出来了,”
  刘欣森冷地道“要朕杀圣卿?你看见了没有?意见比你缓和的人都被杀了。”丁明平静地回禀:“微臣求之不得。”刘欣怔了一下,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你也不过如此,都是一群殉名之士!好!你下去传朕旨意!”
  只见刘欣取出怀剑,割下一方衣襟,用力递给尚书,大声道:“一!赦聚众者。二!准许新都侯王莽回京!”
  尚书急急在那方丝绢上写了旨意,刘欣签了名,便大步拂袖而去。丁明对衣襟一拜,跪领诏书,才被丁玄扶起。下楼之前,多回头看了一眼,董贤独自扶着墙,软软地倚着,惶恐地看着一切。
  “妖孽!”丁明恨恨地咒骂而去。丁玄短暂地投以同情的眼光,紧随着父亲下去。董贤苦笑着,不必同情我,比这个更难听的话,早就听得麻木,也不会在乎这一次。
  那些聚在章武门外的百官黔首,都表明了要自己死,我死了就好了吗?那有何难?董贤一点都不希罕昭雪、辩白,从前的百口莫辩,不过是一场徒劳,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听。
  黄昏的霞光已转为腐朽般的深蓝污灰,几支火炬被点起,模糊的人群黑影挨着黑影,突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朝向宫门推挤着,不久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发出一阵轰然的欢呼。董贤泪痕未干,微笑地注视着,直到内侍上来禀报万岁召见。中殿内,司隶解光正在奏报。董贤依礼见驾之后,习惯性地上前侍坐,刘欣怜惜地看着那光滑的额上的伤,随手替他掠开散在颊边的鬓发,才再听解光的报告。
  “王嘉生时,不肯招供,故并无牵连到他人,乞陛下定夺。”刘欣瞄了一眼口供,道:“没有说谁是同谋吗?朝中有些人营救王嘉吧?”“万岁英明。”解光仰首,清晰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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