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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科的房间有水斗和文件柜,并且有一个小套间做茶水室,是所有鸽子笼中最大的,因为病人不多,也是每个疲惫不堪的急诊医生稍加休整的好去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9点开始不断有腹泻腹痛的病人上门,逐渐挤满了补液室和所有可以放下椅子让病人补液的地方。
  听忙得头头转的内科医生说是附近烧烤店食物中毒。最后病人过多,没有地方睡,内科医生就让一个病人睡在内科和普外科公用的检查床上。普外科表示强烈反对,说如果有急腹症病人要体检摸腹部睡在哪里。内科说就睡创伤科好了。
  谁也没有来问我一句我是否同意。他们的资历比我高得多,半年多以前他们都还是我的老师,即使现在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上级医生仍然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外面吵闹声不断。几个市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逐一询问所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病人的详细情况,每个人都拔高自己的声音希望别人能听清楚,而没有被问到的人则尽量大声呻吟以示痛苦不堪,寻求别人的注意。
  突然在吵闹的海面上又掀起了一阵喧哗的高潮,几个年轻男女相扶而来,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叫护士,听语气也是烧烤店的受害者。
  我看到内科医生匆匆奔去照顾他们。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我的房间说:“看住你这张检查床,否则待会儿再来重病人连检查的地方都没有了。”又匆匆奔出去。显然新来的病人要求躺下补液,但所有可以躺的地方都躺满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我看见院总值班愁眉苦脸地打电话,看嘴型象是和区中心医院商量分一些病人去。突然那几个年轻人拎着补液瓶闯进了我的房间,其中一个边走边叫:“谁说没有床,这不是?”我正要开口拒绝,却发现他们都是“美丽人生”的职员,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告诉泰雅不在的理发师。我心里一动,看看内科医生,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里,普外科医生可能到留察室去了,人不在。我清了清嗓子,说:“这是病人的检查床,如果有病人来…”“知道知道,有别人来我们就让位。”一个理发师说。
  最后最严重需要补液的一个睡在床上,其他5个人并排坐在检查床边,恰好面对我。
  我开始意识到这床确实结实,怪不得听说医院化了大价钱买来。但是和这么多人大眼对小眼让我很不自在。我把椅子拖到靠墙的地方独自看<<实用骨科学>>。我两只眼睛看着书,耳朵却竖起听他们谈话,希望能捕捉到有关泰雅的片言只语。
  他们并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安静下来,不停地抱怨烧烤店。听起来似乎有个有钱的老主顾请熟悉的几个理发师和美容师到烧烤店聚餐当作小费。
  “‘老人妖’那家伙平时要发毛病肚子痛,这次倒是逃过了。”其中一个说。“是呀,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装秀气。”“人家要苗条嘛!哈哈哈。”我的耳朵竖得越来越长,现在除了他们的谈话我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gigi,你真的看到过他扮人妖吗?”“我哪里看到过,上次听那个台湾客人说的。”“人妖泳装秀?”“好象唱歌跳舞什么的。谁知道是不是人妖。”“肯定是,台湾人不是常到泰国去旅游吗?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妖里妖气吗?”
  “jacky,你好变态!他是不是人妖和你有什么关系?”“哈哈,gigi,上次不是你猜他打过胎盘素吗?”
  “tommy,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也这么变态!”“对呀,gigi,你不是说那个30岁的老男人比你皮肤还要好吗?不是人妖还会是什么?呵呵。”
  “也许变人妖的手术失败所以肚子痛吧,有没有人验过他的身?嘻嘻。”“他坐牢时肯定很惹火吧。和他同住一个牢房的人好划算哦。嘿嘿。”“变态!你们这帮变态!”
  “医生,胎盘素是激素吧?”“医生,打了胎盘素会变人妖吧?”“医生,人妖的手术做坏了会肚子痛的吧?”“医生…”“医生…”
  “唔?”他们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心跳加速,大汗淋漓,手上渗出的汗水湿透了书页。泰雅清丽柔和的形象一点一点地崩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已经30岁,坐过牢,可能还做过人妖表演。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亵渎他?“医生,”那个叫jacky的理发师追问“人妖手术到底是怎么做的?”
  “盐水快吊完了,”我指指躺着的那个人的补液瓶“去叫护士换。”扔下书快步走出诊疗室。背后jacky还在问“到哪里去找护士”我理也不理他。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一直走到大门口,冷风刀割一样吹在我脸上。
  夜空中飘来宾馆disco舞厅的音乐。因为远,听不出旋律,只能听到节奏,有如野兽呼哧呼哧的喘息。
  我眼前仿佛出现泰雅润泽的双眼,那么纯净,那么忧伤,他看上去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怎么会坐牢?为什么坐牢?
  一辆救护车开进大门,正好停在我面前。随车医生跳下车,看了一眼我的胸卡,说:“真巧,来了2个喝醉了打架的,抬给你?还是脑外科?”我问:“什么伤?人清醒吗?”
  “都闹够了,睡了。”助手和司机已经把两副担架拖下车。我初步检查了一下,一个是鼻骨骨折,头皮裂伤,看上去意识不清,可能有颅内伤。另外一个是手臂骨折,还在闭着眼睛哼哼。
  “那个头打破的给脑外科,这个给我,抬进来吧。”我冲进诊疗室,对床上的6个人大声说:“全部都起来!重病人来了!起来!起来!快起来!”
  他们看上去很惊愕,随即乱成一团。我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一点。我一下班早饭也没吃就蹬着车往泰雅家里赶。因为是休息日,一早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这大大加快了我的速度。
  我到他家门前不到7:40。我一口气登上5楼,急急地敲了几下门。蓦地,我的手僵在半当中。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打算把他叫起来干什么?问他:“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在哪里坐过牢?”
  或者“你做美容师助理以前在哪里做人妖表演?”甚至干脆脱光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我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即使他会告诉我,这对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知道他是杀过人抢过钱还是贩过毒,我心里就会平静一点吗?
  我无力地垂下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天!如果他来开门,我该说什么?他会穿好衣服才开门?或是穿睡衣?他的抽屉很空,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纺织品,睡衣这种奢侈品会出现在这个清寒的房间里吗?还是穿内衣?我闭上眼睛,想象他光滑细嫩的裸露肌肤。见鬼!我至少可以肯定他的声音、喉结、肩膀都是正常男性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长得那么美丽?“朱夜,是你?”
  背后传来泰雅的声音。我看到他提着几个杂色塑料袋站在楼梯拐角。“你…”我张口结舌。他上楼来开了门,招呼我说:“进来吧。我买了早点。”
  我愣愣地跟他进了门。他把2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包子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厨房。“没想到你是我今年第一个客人,”他说“我做些吃的,你等会儿。”
  他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回到厅里在冰箱里拿了些什么又回厨房。一会儿他端了2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来“一人一半。”他先咬了一口包子。我几乎没有胃口,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值班没有睡,主要是积在心里的话太多。
  他发现我不动筷子,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吃高胆固醇食物?还是太累吃不下?”“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值班?”
  “今天这样的日子最适合睡懒觉了。”我想他昨夜可能送同事到医院,所以看到我值班。那他为什么不来和我打个招呼?想到这里我有点恼火:“你自己不也早起吗?”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我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来医院一定要和我打招呼?他的同事jacky不是说他早就走了吗?也许他早回来就早睡觉了呢?想到这里我又不好意思起来,变软了口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他略微有点吃惊:“为什么说这话?你还在研究我的病?”我说不是的,把他同事的事情告诉他。当然隐去了他们对他的评论。
  “那东西闻上去就不对,”他说“我已经说了,他们不当一回事。”他低头继续吃。看到我用筷子拨拉着面条,又说:“放心,这是刚做的,肯定干净。”
  “你…很会过日子啊。”我好不容易挤出这样一句。“一个人过嘛,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家里人呢?”“父母都过世了。”“你…怎么还没结婚?”
  “什么叫‘还’没结婚?”他笑了。他的笑容多么明净,我的鼻子发酸,他工作的时候笑容很少,但我们在一起时他好象要放松一些,高兴一些。
  能够让他高兴我也会快乐。为什么我会相信他同事嚼舌头的闲话?这种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就算他真的做过牢,改过自新后为什么还要被人翻老账?“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泰雅说“我30岁了,一个人过惯了,也挺好。”
  “你真的30岁了?”我脱口而出。“什么叫‘真的"30岁了?”他说“你今天怪话可真多。你到底听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下瞒不过去,只好说:“昨天听见你的同事闲聊,说起你了。”他居然没有再问同事说了他什么,低头吃饭。我实在忍不住,先发问:“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又不是弄堂里的阿姨,传什么闲话。”
  我语塞,隔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问:“你不在乎被人叫人妖?”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犀利如剑,使我寒战:“你看我象吗?”我急忙说:“不象,一点也不象。”他冷笑了一下:“你见过人妖吗?”
  “什么?”我心道不好,肯定又说错话了。他说:“人妖啊,你这个做医生的不会不知道泰国的人妖吧?”“我…在…”我想说我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没有一个杂志的名字能够从我的喉咙里吐出来。
  “nationalgeographic,那上面就有过,”泰雅说“你不是喜欢看那个吗?”
  我顺势连连点头:“对,就是,就是。”泰雅丢下筷子,拿条毛巾擦擦嘴:“那上面的人妖穿什么?是粉红裙子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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