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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腊梅将残的时候了。寂寞的深院里,它在冷冷清清地散溢着幽香。隔着糊在窗塥上的霞彩纱,梅花看来是朦胧而清瘦地,在这冬天的微雪里静悄悄地做着只属于它的梦。
  “太后,…”侍女的唤声惊回了沉思的我,使我带着一点苦笑抬起了头来。岁月一天一天地往后延了去,那些绮丽而伤感的记忆却只是一天一天地涌上了心头来。我那个玉人儿般的“战神”
  兄长,和,我那伤心了一生的先皇…我的丈夫,是,我的过错吗…我常常会这样地想着…所以,当知道我的儿子…大金国现任皇帝的“宠妃”竟然是一个年长的男人时,谁,能够描述出我无法言喻出来的感受…我的内疚,让我默许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我的痛苦,在于我总是要把记忆跟事实混淆起来。
  当年是兄长夺走了丈夫的心,如今,又要看着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异族男人占据儿子的感情…我一直无法明了对香妃所怀抱的心情!
  只是,如果他不存在,或许我会过得更为平静吧?因为这个沉默而苍白的男人,总让我无端地,要想起我的温柔而和蔼的兄长…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听说最近一直在病着,所以才显出这么苍白的颜色吗?如烟如雾的浓郁黑发,直倾流到半旧的青锦地衣上,这么飘渺而又繁多的黑发,教那瘦削的肢体,仿佛也因此而生出柔软的姿态。
  清瘦的脸庞为什么好象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呢?只有眉尖,无可如何地蹙出了些烟尘般的忧悒。
  尖尖的下巴微微低着,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轻微地投下了暗影。透过迷离的浓睫,望着我是眼光是局促而冷淡的,剔透的眼珠儿是清亮的深黑。
  …我这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曾经一度宠冠三宫的、我的皇儿的妃子,我想知道他到底有何动人之处。
  我的美丽的兄长,我虽然妒恨,却可以理解先皇对他的眷爱。而眼前这个淡漠地坐在我的对面的男人呢,只是再一次地教我狐疑和失望了。看惯了承欢膝下的宫眷后妃的秀色,他的模样儿实在只是平常而又平常。
  这么一个微雪的天气,当地的掐丝珐琅夔凤纹薰炉里红通通的上用炭往外递着暖意,清淡流转的暗香丝丝络络地流连上淡青色的锦缎壁衣。
  这暗香,是,传奇,烟一样雾一样地涌进了心里。有太多的不明白,我亦无意去求得解释,只是,刻意地用了徐缓的语气挑明了来意:“你可知哀家今日来意?”
  这个男人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说他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而我是没想到!带着一点鄙视和恼恨,我说:“燕京城被蒙古兵围了,你可知道?”
  “皇上亲征东夷,城内兵力空虚,你可知道?”…仅凭燕京城里的兵力,我们是绝对无法跟那些强盛的蒙古骑兵抗衡的。
  而囤积他城的兵力,又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派出使臣去跟蒙古人谈判,我惴惴地在长宁宫内揣想着他们会要求些什么!我已经作出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使臣带回来的要求是,他们可以退兵,只要一个人。
  他们可以退兵,只要我们交出香妃。我岂能想到这一场虚张声势的兵围,居然就是为了那个苍白又无用的男人!我随即能想到先前的西藩和东夷叛乱,只怕也只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我,惊骇!我不是惊骇于早被“赐死”的香妃却仍在人世的消息。去年春天那个射猎日,从沛妃那里知道皇上带了一个人回来,南华唤他作“娘娘”
  之后,我已经隐约猜到是谁了。虽然那个时候,我的儿子早已下诏赐死了他的宠妃,我却总是无端地,就是觉得有一样不真实感。
  那个苍白芳香的人就此消逝于人间了吗?我无由地就是觉得不真实!为什么我会觉得不真实…在宫女以金海棠花福寿茶盘捧上一盏桂露点的松萝茶时,盯着那起起伏伏的绿茶芽儿,我的思绪会突然出现瞬间的滞涩。
  在宫女为掐丝珐琅手炉里添上一块新的速香时,望着袅袅蔓延开来的香雾,我的心情会乍然走向了莫名的疑问…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吗…大概会有人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吧…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狼衰草呢?
  那是我们关外特有的一种小草,它常年地长在草原上,在九月的闲静的白云底下温顺地布散着轻盈,在一月的深沉的积雪下面安静地哭泣着梦境,在三月流丽的春风里袅娜地细舞着风情,在关外广阔的草原上,从来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看起来那么细弱渺小,却偏是不怕踩,不怕坐,从它上面走过,明明被践踏到泥土里去了。
  第二天来看时,又蓬蓬然地是绿向了晴空!而,它总是会让我联想到了香妃!那个看起来是柔弱到无助的人,为什么偏偏会让我有这样坚韧的感觉呢?
  在那么多苦难里都一路过来了,难道就这么简单而又容易地消失了吗?这个苍白而柔韧的男人,就这样、容易地消失了,我觉得太不真实!果然,沛妃说的是“那个人身上可香得紧”还能有谁?还能是谁?我老了,已经没有了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我已经不想去知道是怎样的一出移花接木,苟延了这一段香喘。反正宋金之间局势已定,我也就、再次以装作一无所知的姿态,默许了香妃的重新存在。
  看着我的儿子因以为自己成功地瞒过了我而难免地流露出的沾沾自喜,我是,想笑。察颜观色,我的儿子你还没有学会呢!皇儿你还太年轻!而现在,蒙古人兵围城下,竟是为了我的儿子曾经的宠妃…而且,他还是个男人。
  我的冷淡的好奇心,阻止了我想要了解其中因缘的欲望。我只是端正地坐在了这里,我问香妃意下如何。
  …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如果他对我的儿子有情,眼下京城被围,为解救我的儿子的国民于剑悬之际,他必须离去。
  如果他对我的儿子无情,此时天赐离去之机,可以逃脱藩篱,他也不该留下。多年以后,我才突然想到,香妃离去这件事,竟是无法让我看出他对皇儿的心意。
  …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身为帝王之家、天潢贵胄,我们的字典里容不下这些风花雪月的字词。所以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脸色突然地变得更苍白了,睫毛悲哀般地垂下了,仿佛是痛苦和惊慌,透明般显出波动的心绪,那该是惊涛骇浪!
  我看着他的瘦削的手颤抖了起来,又紧紧地攥住,指甲好象刺进了手心,因为有淡淡的鲜血。果然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我。他说好吧。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这当然很好,他自愿离去。本来就算他不肯离去,我也是一定会让他同意的。不过既然这样,我倒也省了力气。…站了起来,让宫女为我披上锦缎毛里披风,我走出了这阴暗而温香的屋子。
  秋香色撒花软帘在我身后轻轻地落了下来,无声。干冷的空气里有微雪忸怩的余寒,涌动着残梅羞涩的清香,在预告着春天的呼吸。
  我想到了正在东夷征战的儿子,不知道他如今是否战事顺利?今年年关将至,皇儿你可要快些回来才是,一国之君都不在,这皇宫里的新年可是怎么象话?
  宫女扶着我小心翼翼地步下白石台阶,使笤帚扫过积雪的阶面上反射着湿润的光亮,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细小雪花。正要吩咐宫女撑开青绸油伞,忽然听得身后的叫声。
  “太后!”“太后…”穿青的年轻太监模样的人,一只袖子在寒风里空荡荡地飘着,不禁让我多看了他一眼。
  “长安!”接着奔出的是一个穿着葱黄棉袄的侍女,惊惶地想要叫住这莽撞的太监,却在看见他已经到我面前而呆立在了台阶上。
  “太后,娘娘这件事,请等皇上回来再作斟酌吧,皇上应该快回来了啊!跟蒙古人说考虑几天好吗?至少要让皇上知道吧…”
  这个年轻的太监仓皇地奔到我跟前这样说,嗄哑的嗓音里我听得出悲怆,固执的视线里蕴满了期求与希冀。希冀?是谁是为了谁是为了谁…我停住了脚步。“皇上何时归来不能肯定你可知道?”“眼下京城里兵力空虚人心惶惶你可知道?”
  “明天不交出香妃他们就要攻城你可知道?”我的话,一字字,很亲切很轻描淡写,却让这个可怜人眼中希冀的光辉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
  他咬着嘴唇,眉间的皱纹悲哀般地印成了“川”字。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台阶上那个凄然地垂下了头的黄衫侍女,一脸仓皇和茫然“扑通”颓然跪在了雪地里。…“太后,奴才求您救救香妃娘娘,…来世奴才愿为您作牛作马,只求您救救娘娘…”
  微弱的语气,他好象是无助到极点了,却死不肯放弃最后的那一点期望…苦苦哀求我,要我救下他的主人…呆立在台阶上的黄衫少女也慢慢地走了下来,跪在了雪地里。
  “太后…”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是仰起脸来哀求地看着我…我来回审视着眼前这两双年轻的眼睛,悲伤,慌乱,绝望,哀求,却澄澄如水地,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自己…我安慰地一笑:“你们何必如此?快快起来。
  他们指名要你们娘娘,不然拒不退兵,哀家实在无法啊。何况在这对你们娘娘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吧?不要想太多了。”
  看着他们默默而失望地垂下目光,我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何况,那个指名要你们娘娘的蒙古王子派来的人此刻就等在宁王府里。”
  关外的砾砂,无言而柔顺,随行人的落足凹凸出形状高低。…你可知道,岁月的风沙,在它心中植下的苦涩与粗糙…单调的白光,沉默而平庸,…可是你怎么能知道,它微妙的胸中、也曾囊括尽、赤橙黄绿青蓝紫、它的单调正是源自它是太多色彩的沉积…一直选择沉默。是软弱么?是冷漠么?…不是,不是啊…儿时是被逼着将恐惧与孤独压积进胸怀,长大是痛苦和屈辱得无法用言语承载,从头到尾我说的话可曾有人听过,闷在心底的话太多,是现在想说也已经说不出来…谁能够了解!你可曾明白!你怎么能知道这沉默是麻木是习惯,是提炼自,半生的痛苦与悲哀…
  谁能够说完全了解自己?于赵苏尤其如此。“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当翥凤这样对着赵苏大喊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过,赵苏有多么地迷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从小至今,他的命运仿佛只是掌控在别人手中。连下一步会身在何处,他都无法掌握。
  时而江南春思,时而大漠风云,时而玉京艳史,时而御苑香心。这样地四处漂流着,能不抗拒么?可是所有的抗拒与呐喊都最终只能在强势的力量下灰飞烟灭。
  除了关外那一场离离春梦里的欢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从来没有人愿意聆听他心里的声音。
  而那个大漠里的温柔王储,那场如蝶倏化的梦境,终究也只能被风吹得不见踪影…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这是多么新奇的语言。从来只有人说“你必须怎么样”头一回听见有人关怀地问“你在想什么”是啊,我在想什么呢?曾经梦想过如父皇般主宰自己的帝国。
  可是当母亲被杀那一刻,已经注定了这个梦的破灭。曾经梦想会有自由如风的一生。可是在太后的毒打与凌辱下,几近崩溃地成了她控制下的傀儡。曾经梦想过与世无争的安定生活。可是上天赐予的却偏偏是四处的漂泊!
  年少的梦想,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急遽破灭。极度的痛苦与屈辱中只有彻底地“超脱”了。不再反抗什么,不再奢望什么,任命运的风把我吹往何处。逆来顺受,可怜的人唯有选择沉默。其实,当一个人,已被人彻底物化的时候,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或者也只有沉默!
  这么一年一年地沉默了下来。,麻木不仁地延续着这无用的生命。可这西夏少女却突然闯进了生活,执意要问他在想些什么。茫然。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可是你又为什么想要活下去呢?难道每个想活下去的人,不是至少该有着一个促使自己活下去的梦想么?
  可是西夏少女没有来得及问下去。而赵苏也错失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机会。翥凤走了,他还是默默地活在金宫里。自卑地活在往事的阴影里,只能以沉默和无动于衷的方式,竭力地维护着自己的早已破碎的自尊。可怜的人!他以为这样就能维护住自己、早已被践踏到泥里的自尊!久僵于冰冷的人,最少的热量也能让他如获至宝。
  就好象久困于控制而凌辱下的赵苏,在完颜煜的温柔里,…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早已沉沦!可是完颜煜,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君主喜怒无常的态度,让赵苏很是难堪。
  何况他还是自己女儿的丈夫!对锦园的愧疚让赵苏无所适从。他并不愿失去年轻皇帝的温柔,又竭力想维持住长辈的尊严,时时想求得女儿的谅解,又无力抗拒自卑的阴影…在十字路上畏畏缩缩,煎煎熬熬,偏偏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华琴!
  那么纯洁美丽的孩子,让赵苏整个人都被打进了自卑的深渊。华琴仿佛就是为了作他的对比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美丽反衬出自己的平凡,他的纯洁反衬出自己的不堪,他的勇敢反衬出自己的怯懦,他的青春反衬出自己的衰残…看着完颜煜与华琴相拥的画面,赵苏是彻底地无地自容了。
  心里痛得厉害,可是还必须强迫自己,装出无动于衷的姿态…病中完颜煜来了,不但没有带华琴来,而且一反常态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存。
  病榻上的一场缠绵,温柔旖旎,让赵苏心底又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强迫自己要放弃这无耻的念头,可是怎么能压抑得住呢,…然后第二天年轻的大金国君主就率兵出征了。
  寂寞的日子,心烦意乱里想念,…没有等到完颜煜回来,没有等到这位年轻英俊的大金国皇帝,轻快地走进院里、爽朗地叫一声“苏儿”只是等来了这一场始料未及的事变…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所有的热情与希望再次被冰冻,虽然本来就是如此些微!只能,等待,命运的再次安排…竹外疏花,香冷瑶席。此时有、暮雪初积。银萼无言,耿耿相忆。然何逊,而今渐老,已半忘却、春风词笔…命运却,总是难以预料,它急如旋涡,如骤雨,是碌碌众生,怎能抗逆…
  披着一领灰鼠裘,踏着覆上了一层薄雪的松竹曲径。迷离的粉雪遮挡不住已近在咫尺的一楹修舍。
  风帽阻止了雪花溶进春云样流动的黑发,却仍有轻盈颗粒,攒上长长的睫毛。寒,触及眼睑。流进心中。这样下去该如何了局,谁知,有谁知…那深藏心间的往事,已经竭力要去忘却了!
  为什么,又揭天而来,直逼眼前,该如何去面对…“请娘娘暂且宽坐。主人马上就会出来。”
  侍从模样的人,殷勤地引进了西边厢房里。房里一只鎏金珐琅火盆,红红的火苗四面输送着热意。接收到赵苏疑问的目光,侍仆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里面。隔着猩猩毡帘的里面,确实有轻微的响动。
  是…是,合丹。该是合丹。…合丹!这两个字倏地打上胸口,为什么,还是会有一阵疼痛。合丹。…强迫自己忘了。以为自己忘了。可是,真是就能漠然地、全部忘却吗?为什么,一想到这两个字,心脏还是会骤然缩紧,一念出这两个字,嘴里还是会苦得发颤…
  那一场短暂的、离离蝴蝶春梦呵…脚步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苏兄,久违了!呵呵!”咦!愕然抬头,是…不是当年的王太子、如今的蒙古国君,合丹,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
  年可二十七八,生得极其俊美。甚至只能用艳丽形容…只是紧抿的红唇,时时地勾起残酷,漂亮的凤眼,往往会凛出寒光。眼神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苍白修长的人,笑得何其华美。“巴雅尔?”
  赵苏不觉大吃一惊,瞬间又觉得似乎是在松了一口气。不必去面对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汗王,让他心里微微一定,也勉强地笑了笑:“巴雅尔,是你?”巴雅尔笑道:“王兄不得闲,命小弟前来迎接苏兄。…转眼十年光阴,苏兄还是风采依旧呀!”
  “巴雅尔,你…”赵苏实在不善于应对一向神采飞扬口齿伶俐的巴雅尔。从以前就是这样。眼下也是尴尬地在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却慌乱地措不出回答。巴雅尔见状一笑,说:“我们走罢。王兄在城外等着呢。苏兄前请。”
  他暧昧的语气和别有深意般的笑容,让赵苏有点不自在地将头一低。瞬间又醒悟似地从椅上站了起来,长长的浓郁的黑发无声地顺着脊背簌簌流了下去,如飞瀑,如轻云,如飘烟。
  清冷的芳息在温暖的室内淡淡漾了开来。走出宁王府,长安和巴雅尔带来的侍从都站在纷飞的细雪中。这时候暮色蹒跚,侍从们都手执着羊角灯笼,模糊的红光照耀出了大门前停着一的一辆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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