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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说:“不能联网。”
  金·李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不联网我查什么?你给我算命吗?算出回升状态网络和流体状态机的结构?我在这里查资料,你在这里看着,好吧?”
  女人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出门片刻后,把金李要的设备给他搬了过来,随后真的就站在他身边监视着他的纪录活动。
  *
  楚时寒葬在星城最大的烈士公墓中。这里四面环山,位置偏僻,还有许多未开发地带。
  random最后一个大本营就藏在其中,偏僻的地方,也便于建立与收藏量子计算机和大型试验设备。这里一向整洁寂静,却因为星城连日的动荡而增添了几分荒芜。
  青山绿水此刻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暴雨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深青色,雾气又从地面蒸腾起来,带着闷热的温度,几乎呛得人无法呼吸。
  星城内部仅剩的三十多个random组织成员簇拥着杨之为走了过来,在他身后,林水程被拽下了装备车。
  两个人一个掰着他的肩膀,另一个几乎是拖着他在地上跪行了几步——林水程双手、双膝都被捆了起来,整个人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被束缚住了,这一天一夜中,他都被关在装备后车厢里,只能喝水。
  大雨中,林水程乌黑的头发很快被濡湿,显得整个人更加白皙,也更加憔悴虚弱,有一种落拓脆弱的好看。
  他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陡然见到区别于装备车内昏沉的光线,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挣扎了一下,但是很快被按住了。
  杨之为撑着黑伞走过来,random组织成员扣着林水程的下巴,强迫让他抬起头。
  “我知道这是你当初想来,却没来成的地方。”杨之为说,“水程,你现在可以看看了。”
  林水程睁开眼,大雨与雾气细密沾湿了他的眼睫,湿漉漉地垂下来,精致而苍凉。
  雾气中,一块墓碑立在四四方方的青石地上,中央是年轻人黑白色的遗照,那是一张与傅落银异常相似的脸,但是眉目间清淡温柔,没有丝毫戾气,仿佛怀着对这世间一切的悲悯。
  这是他的起点,却也好像不是。在那个被拦在墓园门外的雨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专业到量子分析系——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去冲破那堵透明的墙。殊不知这一切轨道都是把他推向别人想看到的终点的一步。
  杨之为注视着他,眼里带着笑意——仿佛非常满意林水程这样的神情。
  他轻轻说:“一会儿你的心上人就会带着我要的资料来换你了,在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的墓前,你说,他会是什么想法呢?这是命运的浪漫,水程,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也要在这里结束。”
  “你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你的所有道路都是我亲手替你推演出来的,虽然你现在没用了。”杨之为微微俯身,凝视林水程的眼睛,“我放你重归命运的自由,作为我这个当老师的一点心意。看到另一边山头的护林瞭望台了吗?那里有我们的狙击手。”
  “傅落银这次过来,不能携带任何发信设备,不能使用任何武器,周围布满了高能辐射雾,他无法与外界任何人联系。他干干净净一个人来……然后会在子弹之下,干干净净地走。我会确保你看到那一刻的。”杨之为微微眯起眼睛,“将命运的嘲弄看到底,水程,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强大。”
  林水程摇了摇头,因为虚弱,他甚至没有办法发出清晰的声音。
  杨之为凑近了听了听,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他不会。”
  “他已经答应过来了,傅家兄弟俩都对你情根深种,不是吗?”杨之为温和地告诉他,似乎惊诧于他的天真,也知道这是最能刺伤人的办法,“他自己要过来送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水程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不会。”
  他像是有点魔怔了一样,杨之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林水程在笑——轻轻地笑,唇角微微勾起来,连眼尾那粒红色泪痣都显得分外生动,不是疯魔的笑意,却清醒而凉薄。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慢慢地问道:“老师,你真的预测了我人生中的一切吗?”
  他的态度有点奇怪,杨之为沉下脸色,看着他。
  林水程喉咙灼痛,大雨模糊这他的视线,高热的雾气蒸腾着他剧痛的关节和肌肉;林水程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他不会,因为你不了解他,也因为老师和我一样,我虽然只做出了老师你五年前就已经淘汰的算法,但是你比我先走了五年的路,又有什么用呢?混沌问题依然不可解,而老师你,连这个问题的指示剂都没有找到。”
  杨之为漠然道:“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我也放弃了查找这个问题的解。你不会是在给姓傅的小子拖延时间吧?”
  “杨老师,你知道我在车上的时候在想什么事情吗?”林水程抬起眼,眼底清透明净,那种眼神让杨之为会想到当初的时刻:林水程气喘吁吁地抱着报告单闯入大厅,一样的凌乱狼狈,但是却有一种令人忍不住侧目的气息。
  那种面目可憎的、无法摧折的、散发着光芒的气息。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的梦中不再出现蝴蝶。
  他在梦中逼着自己思考,马不停蹄地思考,如同每个周末的下午,他在宿管叔叔的桌边盯着计时器,滴滴的倒计时即将响起,而他只有一个念头:再快一点,再想清楚一点;他有人与量子结合的大脑,但他并没有从中堪破迷雾,上天没有赋予他震惊世界的才华。
  他只是他,一个稍微聪明一点的、非常努力的学生。
  他有着这世间一切平凡的情与爱。
  林水程认真审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他走过幼时的庭院、少年的教室、青年时的实验室,最后走入这个大雨滂沱的、微青色的白天,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这是他最后一次研究谜题,最后一次沉浸在那样放空的状态中;如同几个月前家中的深夜,奶牛猫在沙发脊上走来走去,抽薄荷烟的男人把他揽在怀中,俯身亲吻他的唇,凉凉的带着暧昧水痕;他做梦中梦,梦见自己在坐着一对双胞胎男孩的房间里踟蹰不前,看见双刃为足,弯道作翼的法师回头看他,带着精灵的眼眸。
  大脑飞速运转着,凝涩感一层一层地消除,全世界除去自己的心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疼痛刺激着他的神志,为他全身的血流摇旗呐喊。和制药公司合作的那一次,他有十五天的时间;星大名画案,他有七天的时间。
  而今留给他的,只是电光石火。
  杨之为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水程又笑了笑,“老师让我走了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路,而你的路是错的,又怎么能指望我能做出正确的办法呢?您的算法……以及您引导我做的算法逻辑,是蝴蝶扇动翅膀,最后引起了风暴,这个算法思路一开始……一开始就错了。”
  杨之为盯着他,沉默不语,但是脸色明显阴沉了下去。
  林水程轻轻说:“断了一枚钉子,丢了一只蹄铁;丢了一只蹄铁损了一匹战马;丢了一匹战马;少了一位将军;少了一位将军;丢了一场战役;丢了一场战役,亡了一个国家……’[引用]”
  “这是典型蝴蝶效应的例子,但是老师,亡国真的就与钉子有关,风暴真的就与那只蝴蝶有关吗?”
  阵阵眩晕涌上来,低血糖和缺药引发的后遗症仿佛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林水程努力抬起眼,想要在幻觉和现实中努力找清杨之为的脸:“老师你也知道,不是的。蝴蝶效应的意思,只是在天气系统中,一只蝴蝶的扰动会给这个混沌系统带来多大的变化,这只证明了扰动对混沌系统的影响……而不是因为那只蝴蝶本身。”
  幻觉阵阵浮现,他仿佛又回到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的下午,笔记本的传声连线里传出男人低沉的声音。
  ——看到了吗?那是伪神。
  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脱胎换骨,破土而出了。因为有人这样强烈、不可抵挡地进入了他的世界,震撼着他的认知。
  傅落银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低下头,看见胸口的工作牌上,傅落银正用锐利清醒的眼神注视他。办公室里摆满了永生花,那么多束细小的、粉红的花瓣中,藏着一朵红艳艳的玫瑰。一整天下来,潮湿憋闷的办公室里会涌动着花香。
  林水程继续说:“可是为什么——老师,你和我,却都选择了链条式的,从蝴蝶本身开始往后追溯因果性和相关度的算法呢?您以前常常说我喜欢在错上找解,可是您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疑问,震颤着人的心脏。
  雨又大了起来,林水程的声音几乎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是他依然在坚定、有力地说着话:“您把我推上这条路,重复你期待的事实,您夺走我的家人和爱人,想让我完全被命运操控……我当时不懂,老师,我不懂,我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但那是错的,这个算法逻辑不应该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猫咪。
  ——我知道你怕。
  ——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些都不是导致那些事情发生的理由,如果我今天出事了,那一定不是因为你,而是我选择与你相遇。
  林水程眼前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无数幻觉纷杳而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浸透,骨头冻得打颤:“链式预测的后果,只能出现无限递归或者永远无法去除的误差;时间效应,人的命运……不应该用这种逻辑去计算。混沌不是随机,两个初始状态一样的随机系统,运行结果会千差万别;而两个初始状态一样的混沌系统,运行结果会完全相同,命运是存在的,甚至是可观测的。但它不是随机,不是random,更不是像您这样做出来的……伪神。”
  ——你的家人也是同样,你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只会欢喜快乐,而不去计较其他的许多。
  ——不要怕。
  林水程接着、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找到的指示剂,老师,无能的人才会深陷在不可解中迷失自我,真正探索世界的人会穷尽一切能力寻找那个指示剂,朝闻道,夕可死矣……可以被预测的命运,不配称为命运;只有人本身,是混沌系统的指示剂。我们用错了方法,就像古登堡里克特复发关系式那样,本诺·古登堡研究地震混沌系统,用的是统计学,而不是预测学;已发生的所有地震震级、能量、地震烈度和加速度,都成为他研究的基础,他找到了规律。”
  “我从来不认为人类拼命接近理论边缘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您说的浪漫,我至今也觉得浪漫,如果说这是从古至今所有生物的命运——为这个宇宙所困住,注定拥有不了比宇宙更高的视角,注定无法接近所有难题的答案,那尽最大努力反抗这样的命运,就是人的伟大之处。”林水程哑声说,“您不知道,因为您不爱人。”
  那些被设计好的道路或许在别人的意料之中,但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不是假的。那些人间烟火气,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是他切实经历过、拥有的东西。
  是爷爷佝偻着背为他煮汤的夜晚,是林等冲进他的教室扑进他怀中说“哥我被人打了”那种又委屈又淘气的声音;是林望和他并排走回家的那个雪夜……是楚时寒做给他的风暴瓶,傅落银吻过他的唇。甚至是杨之为——他本身从始至终的鼓励与陪伴。
  杨之为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出声,雾气弥漫着,林水程在幻觉与发昏中苦苦支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了起来,想要站起身往外跑去!
  绳子的束缚依然死死地捆着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血液减少了流通,下半身毫无知觉,陡然一动,林水程整个人都剧烈痉挛了起来,而后被旁边两个random成员死死地摁住了——“老实点!”
  这一下的挣扎耗尽了林水程的所有力气,林水程再次跪倒在地上,膝盖剧痛。他剧烈地喘息着,视线因为疼痛和雨水而再次模糊。
  “不可能。”杨之为沉声说,“我的算法没有任何错误!你的理论是歪门邪道!”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微微的颤抖,很显然已经被林水程这一番话扰乱了心神。属下在旁边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第三声时,他才回过神来,猛然回头问道:“什么?”
  属下被他血红的双眼骇得一惊,下意识地心惊胆战地重复了一遍:“……傅家的人来了……”
  车辆轮胎驶入的声音从远到近,车灯亮起。
  傅落银按照约定只身前来,车灯打到最亮,通过了关卡中的武器监测来到了这里。
  扩音系统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墓园,散发着阵阵回声:“我一个人来的,车上已经清空了,没有其他武器。你们可以派人来检查。你们这里的坐标,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林水程在哪里?”
  杨之为做了个手势,取消了高能辐射雾的发送,浓白高热的雾气渐渐消退,如同冬天附着在窗上的水汽被抹除了。
  天地渐渐明晰。
  青灰的雨幕中,傅落银一身联盟制服军装,笔挺严肃,开门下车。他撑着一把黑伞,黑色的手套几乎与伞柄融为一体,仿佛泼开的浓墨,将要融化在这青色的雨幕中。
  看见道路尽头站着杨之为,傅落银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杨之为问他:“b4呢?”
  傅落银语气漠然:“在车上,我要先接林水程。”
  “你怎么证明你所说的真实性?”杨之为紧紧地盯着他。
  “随便你们信不信,我要林水程。”傅落银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你们现在就可以派人去车上查看。”
  他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
  旁边的组织成员下意识地抬起了枪,黑压压的一片枪口对着傅落银,气氛胶着紧张。
  即使傅落银只有一个人,但他浑身散发的压迫感依然无比强烈——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会留着什么后手!
  林水程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喉咙干哑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他听见了踏着雨水向他靠近的脚步声,熟悉的薄荷香气袭来,那双军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想告诉他快走——但是嗓子已经全哑,只能比出一个简单的口型,不知道傅落银能不能看到。
  “我来接你了,林水程。”傅落银俯下身,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林水程拼命摇着头,眼底一片红色,沙哑的声音发出来的好像不是人类的声音:“你快走,快走!”
  傅落银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为他解开身后的拘束衣和绳结,慢慢地替他抻着关节和筋骨,看着林水程疼得直冒冷汗,他干脆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傅落银抬起眼,看向杨之为:“我要先把他送回车上,你跟我一起去拿资料,这样放心吗?林水程也在车上,我不会拿他的命开玩笑。”
  杨之为刚想转头叫身边人过去查看,傅落银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b4核心是你要的,怎么,我有胆子过来找你们拿人,你自己反而没胆子要b4了?”
  杨之为犹豫片刻后,这一刹那,想要迫切活下去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谨慎判断。他比了个手势,往远处的守林人瞭望塔看了一眼,随后跟着傅落银一起走了过去。
  林水程隐约知道了傅落银想要做什么,他一直在挣扎着,但是傅落银把他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不许他有任何动弹——仿佛要把他揉入骨血。
  他低下头来看他,目光温柔如水。
  这是他们上次在电梯外一别后,第一次见面,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许多吻还没有来得及给。
  傅落银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开车,你会的,自动驾驶系统,这次不会再有突然撞过来的大货车了,小猫咪。”
  林水程拼命摇着头,用他仅剩的力气捶打着他,挠他、咬他,但是都无济于事。傅落银把他放在了车内,摁着他系好安全带,随后从车前座取出了厚厚的一大叠文件,回头锁死了车辆。
  他用自己的语音指令说道:“启动!目的地,星大防御局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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