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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不去,我也不想当这个助理了,我这阵子心里很烦,很没劲。我说,如果你不方便为我说,我自己去和蔡局说,我不太适合当助理。
  陈方明温和地看着我,说,你得帮帮我,那边有点协调不起来,你过去,是因为我相信你的。
  我说,我很烦,因为很多东西传来传去,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们别烦我好不好。
  他告诉我别总是在乎别人传什么,别人永远是要说闲话的。工作本来就是很烦心的,正因为烦心所以需要你去做啊。他说,你帮帮我吧。
  11
  我去了综合处。
  我又坐在了三年前我坐过的那个位子上。
  钟处给我的脸色,让我想起那一年的蒋志。
  我想,别看着我烦,我又不想来,关我屁事,我又不想干什么,暂时也没野心,钟处你爱谁谁吧,不给我好脸色我不在乎。
  一个星期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如果把自己当一个科员去写调查稿,那么那些同事会对我有想法,他们会觉得你是助理了,还要抢他们的工分;但如果不写,这么晃悠着,别的同事也会有想法,他们会觉得你当了个助理就不干活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问钟处。
  这时钟处自己来找我了,他拿了一张考勤表,给我看了一下。细算账,这是他一惯的风格。他说,你是助理了,这周每天迟到,星期一迟到了10分钟,星期二迟到了7分钟,星期三倒好迟到了15分钟……原来我也不想说你,但不说你,别人会看你的样,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怎么这样,这次都提拔你了,你怎么反倒没精神了?
  他说,我这份纪录交给了人事处,因为,我现在吃不消多说你,但我不说你,别人会说我,这个月奖金怎么算,让人事处决定吧。
  我很奇怪,自己这次居然没不高兴。
  我告诉他,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星期迟到,是因为我天天晚上在医院陪丁宁,他病得很厉害,上周胃里动了刀,你知道吗?
  钟处说,什么病呀?
  我说,不是什么好病,他家人为了瞒他,所以也瞒着别人。
  12
  这一周,每一个晚上,我确实在医院里陪丁宁,因为她老婆一个人陪不过来,身边还有一个2岁的儿子晚上要管。她背地里哭伤了自己,因为诊断他是胃癌。看着他一家人眼下愁苦的模样,我就让她白天陪,晚上我来。
  他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我们对他说好的,但我估计他心里可能有数。
  他说,你们别骗我。
  他说,怎么你来守夜,怎么好意思让你来守?
  我说,你啊,现在是正科级了,我要巴结了,你别赶我走。
  他有点高兴。他说,我想可能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可以出院了。
  我看他好像在观察我的表情,我赶紧装没在意,和他说别的话题。在医院的这些夜晚,我们不太扯单位的事,因为我们过去扯得太多了,现在,在飘着药水气息的病房里,我们回忆得最多的却是当初我们刚进单位时那个阶段的事,一块出去泡妞,一块周末去大学舞厅跳舞,长假时一块去南京玩,每天晚上坐在集体宿舍的床上胡扯政治、股票以及做点什么可以挣钱……
  他说,那时候真好玩,刚毕业的那几年最好玩了,人这一辈子好玩的时间不是太多,中国人好玩的时间真是太短了,读书的时候,考试那么苦,不觉得好玩;工作最初的那几年,自己没什么压力,也没人当你回事,也没人打你主意,是最好玩的,但一过五年就不好玩了,什么滋味都来了,就不好玩了,中国人好玩的时间真是不长啊。
  每天夜里当他熟睡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边上打个瞌睡,许多人以为我是他的弟弟,我想,一年前,我们还是互相提防的对手,再早两年,我们挤在一个办公室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人怎么会这样的?也可能挤在一个办公室里空间太挤了,拥挤感会对人的心理造成压力,让人与人产生心狠和紧张?而现在,在医院,我想着他以前“在马岭镇打电话给钟处说我不是”、“新官司上任在我面前找感觉”、“在领导面前巴结得像穿花蝴蝶”等等不是,都像羽毛一样轻飘起来,我对睡梦中的他早已没了怨感……
  我发现,在病痛的迷糊中,他好像总在惦记着家里的一些东西,比如冰箱里的面条、酒、面包、花生、山核桃什么的有没有过期。他来自农家,我理解他。物质在一代代人心里,可能从来就占据着巨大的空间,而这个空间的逼仄,就像办公室的拥挤一样,也常会让人彼此焦虑和不善良。面对不知病情的他,面对睡梦中他苍白陌生的脸,我常常感叹不息。
  13
  我坐在办公室。钟处给我的脸色依旧,但我好像对此已迟钝了。
  陈芳菲说我怎么总是在发呆。我说,没有呀,我没觉得,你们千万别觉得我在打什么算盘。
  陈芳菲叫起了,哟,我可没这样觉得。
  正说话间,钟处进来了,说,开会。
  这个会议是各部门对中层领导进行民主测评,测评的对象是处长钟处和副科长陈芳菲等几个。
  测评表由我这个助理分了一圈,每人一份,无计名填写。
  这表要填的内容很细,许多人在写着,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新来的大学生汤海生在问“这格填什么这格填什么”。瞧他那认真的模样,我让他随便填。
  大家填完,我把表收起来,放在桌边。我想等一会儿到楼上人事处去交掉。没想到钟处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他对我说要看一下我们部门填的测评。我愣了一下,说,这可能不行吧。
  他的眼里我有熟悉的强势,他盯着我说,怎么不行,我是这个部门的处长,我得知道第一手的信息,这对工作、对了解部门同志的想法是有用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的强势近来常让我遏制不住自己的犯倔。我说,那我得问一下人事处的同志,这可不可以。
  我就拎起电话打过去。钟处在一旁的脸色很难看,所以我没多看他。人事处的裘处长说,这不行的。
  我放下电话。对他说,他们不同意。
  我往外走,我知道他愤怒的目光停在我的背上。其实,我今天原本没想伤他,我在这里发倔只是因为心烦,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照顾丁宁没睡好,所以看着腻腻歪歪的事儿就想发火,就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然,钟处肯定不这么想,他肯定认为我是谁谁的革命小将,他认定我翅膀硬了,由他去想,我烦了你就别来理我。
  人事处打电话来找我,要我上楼想了解一下刚才这事。我说,我不来了,反正他是想看。
  人事处长有点犯难,他说,是蔡局长的意思,要了解。我说,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又没看成,怎么,你们还要弄得像真的似的。
  后来人事处还是找钟处上去谈了谈。钟处下楼后,脸色发青。我看着他进办公室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觉得我有点犯傻,我对着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我记得自己重返综合处第一天就提醒过自己千万别和他冲撞,因为我们撞得头破血流,偷着乐的是蔡局和陈方明。今天我一失控,就真的成了革命小将。
  14
  与白天在办公室的烦闷相比,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医院。
  这些天,我向单位打了招呼,请了几天假在医院陪服丁宁。单位里的人说我思想好。汤丽娟托我把她编的一顶线帽带给丁宁,她说,他化疗用得着。她说,以前看不出你们这么哥们。
  我想,我思想好不好天知道,我只觉得坐在病房里和他聊聊天,比呆在办公室内和钟处犯冲好,在这里,四下安静,能让我慢下来,坐在丁宁的边上,帮他们夫妻一把,让我觉得自己这阵子还有些用。
  丁宁已经开始化疗了。他的头发没了。他戴着汤丽娟的帽子,在床上显得很安祥。他说,这些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说,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放牛,七八岁的时候,有一阵突然明白了人有一天会死的,心里对死亡充满了恐慌,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阶段,是不是人都有这么一个时期?有一天我越想越怕,就坐在烟草地里哭泣,结果牛跑掉了,我一边哭一边在田野里找牛,一边害怕遥远的死亡一边害怕回家……他虚弱地笑着对我说,是不是人只有在童年时代或者快死的时候才特别关心生死问题?平时忙忙碌碌,是无暇顾及这些的,小时候大人对我的恐惧总是嗤之以鼻,事实上我长大以后也很少想到死亡,而是像多数农家子弟一样,想着锦衣还乡的戏剧性……
  化疗消耗了他的体力,他的声音从没像现在这样缓慢,他让我觉得很生疏。我们在一幢楼里呆了10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他陌生,也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在静下来。
  他总是想从我们嘴里探出自己的时日预计,他笑着说,医生告诉我要慢下来,慢下来,我也想让自己慢下来……
  那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路过中央广场,在人潮中,我突然听到了丁宁少年时代对死亡的哭泣。
  15
  我跑回单位,去人事处。
  我问他们, “首席调研员”的聘书都发下来了,但为什么丁宁的“调研主任”还没发啊?
  他们就冲着我笑,他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丁宁得癌了呀。
  我说,但他还活着。
  他们说他们也没办法,哪有任命得癌病的。
  我说,以前分房子,只要退休员工人还活着,还有一口气,也是要分给他的,现在丁宁还活着,不就是发一张纸吗?
  他们对着我笑个不停,他们说,你别缠了。
  我一遍遍地去找人事处,我说,不就是一张纸吗,有什么好那么顶真的,发给我吧,我拿去给他看一眼,就拿来还给你们,不就得了。
  他们看我急的样子,笑坏了,他们说小贺你怎么这么好玩。
  我悄悄找人事处副处长夏燕,我说,你悄悄给我一张不就得了,我拿去给他看看,人家好歹想了多少年了,人家好歹也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是个安慰,也是个交待。
  夏燕瞅着我说,是的是的,我理解的,但这事我也做不了主的,他得的是癌,发给他,别人看问题可能不这么看。
  16
  有一天下午,我在医院,被钟处叫回单位,说要开重要会议。
  我连忙回去。走到单位大门口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在往里面赶,他们相互在问,开什么会?开什么会?等我走到楼梯上,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原来省厅今天派了一个新的头头过来,当局长,当这楼里的一把手。他名叫何加仁。
  我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过去。我的脑袋里首先跃出来的是蔡副局长的那张脸。我估计呆会儿看到它的时候,它可能又变回了几个月前的那张怨妇脸。我想,这就是命,蔡没有这个命。
  我听到走廊上有人哼歌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钟处,“走过春天,走过四季……”。他嗓子不错。我点了个头。他问我丁宁情况怎么样了。我说,不好,很不好。
  17
  这楼里的人在说蔡副局长命里没有“局长”这两个字。
  这楼里的人在打探新局长何加仁的来历。他们说,何是厅里那一堆干部中资历较嫩的一个。
  许多人问:那么为什么让他来当这个局长,他管得了呢?这楼里都是人精,他有这个经验这个本事吗?
  对这样的疑问,也有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厅里最小的一颗棋,都能空降到下面来当老大,这又不是第一回了,这里面要表达的是一种上层对下层的优越感,一种上对下的集体无意识意淫。
  18
  接下来的这些天,单位乱哄哄的时候,我在医院里,我啥也不知道。但我明白,其实我啥都能象想得到。
  如我所料,“空降兵”何加仁遇到了阻碍,这阻碍不仅来自于这楼里的人们觉得“又要变了”的惶恐,更来自于蔡副局长等几位的不买账。
  我在星期五丁宁又一次做化疗后昏睡的时候,被喊回单位,说要开骨干会议。
  我匆匆进了会议室,会已经开了。我看见新来的何加仁坐在主席台上,旁边分坐着蔡副局、陈副局、杨副局、沙副局。下面坐着的是这楼里的处长、科长和助理们。
  新局长何加仁好像在和蔡副局长争论一个什么概念。蔡副局长正在说,这个文化实业项目本身就不是单位的主业,现在要完成这样高的定额,不现实,做不了的,谁能完成的了啊?新何局说,以前不是主业,现在就是主业了,谁来养活我们谁来养好我们,就得用发展的眼光、拓展的眼光去看问题。蔡嘀咕:说说都是道理,但不投入,没有高投入,开玩笑啊。新局长何说,老蔡,对你这一点想法我不同意,人的因素是决定性的,正因为难,所以需要用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去统筹啊。老蔡说,我不太吃得消,我没有这个经验,我身体也不太好。
  新局长何加仁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屏声静气。接着,我听见何缓缓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字一顿地跳动着,他说:身体真的不好,应该去休息。
  他对着下面的我们说:这么有挑战性的项目,对我们全局是一个机遇。一家单位和一个人一样,一生中没有几个机遇,而机遇来的时候,是需要人用创意、用兴奋去经营。
  他转过头,笑着对旁边的各位副局长说:年轻人总是说自己没机会,现在是年轻人站出来立功的时候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说,我看这样,我们举手表决一下,觉得这项目还有前途的,大家举举手看一下,我心里也好有点数。
  下面的手呼啦啦举了一屋子。
  后来,这楼里的人们说起这事评论:新局长何加仁几句话,就把老蔡的革命小将全瓦解了。
  19
  我注意到钟处的情绪在明朗起来,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嘴里常在下意识地哼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当年虞大头空降我们单位时的蔡副局长一样,成为空降者两眼一抹黑时的一盏明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丁宁快不行了。
  这些天,我和汤丽娟、毛亚亚、程珊珊都在帮忙。站在医院的过道里,那些移动的病床在身边穿梭,会觉得办公室的那些鸟事与自己很远。
  20
  这些天,只有当我坐在人事处的办公室,向他们讨丁宁的那张正科级的“调研主任”聘书时,我才会觉得那些鸟事像口香糖那么粘身,当然其前提是因为你执著,它就粘乎。
  对于丁宁的聘书,我体现了令自己也纳闷的执著。我想,我一定能办成这事。
  这事被钟处知道了,他对我说,太官僚主义了,不就是一张纸吗,人家都要不行了,人事处让他高兴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善事啊。
  他就卷着袖子和我一起上人事处,他在人事处生气地拍桌子。引了很多人来看。
  后来,人事处终于把那张纸给了我们。
  钟处拿着那张聘书,轻轻拍了拍,他说,丁宁运气不好。
  21
  丁宁的言语能力在一天天衰弱,我已经听不太清他的话了。每当他有清醒的片刻,他总是抓我的手,我知道他在想对我说“谢谢”。我对他摆手。我想起我刚进单位那天,他拿着一把大刀,把腿架在走廊扶手上在晨练,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他指着我的沙滩裤说——“呵,这样穿,在这幢楼里太招摇了”……
  丁宁去的那天,天气酷热,医院窗外蝉声一片。
  他弥留之际,呢喃而语。他留给我最后的话语是:做人别太认真别太认真。
  我看着他无声息了的脸泪流满面。他穿着一身棕色的新西装。在四周的哭声中,我把他枕头边那本正科级“调研主任”的聘书悄悄放进了他的口袋。
  22
  丁宁走了。我又重归按班就班的办公室生活。
  每天,从早上跻身于上班人流中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充满了厌倦。
  在车水马龙中,在城市的晨曦中,我常会想起丁宁弥留之际留给我的话语,这使我感觉复杂。因为我知道,我与多数人一样,从来就是一个认真的人,我们从孩提起所置身的价值教育体系里,没有“不认真”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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