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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郊外遇到匪徒,被临竹扛上马之后,临竹见面时都喜欢东拉西扯地跟她说话,动辄就拿“实在人”逗她,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但又会给她带些小东西,说是随手买的。
  春华开窍很早,也隐隐察觉了他的心意。
  那次左丘宴与崔礼礼在九春楼相看,闻讯赶来的陆铮赶走左丘宴留了下来,两人在屋里情意绵绵,拾叶不愿守在门口,便寻了一个屋脊躺着守夜,留下临竹和春华两人。
  临竹就拉着她去九春楼后院的井边坐着,给她剥核桃吃。
  临竹用刀子割开生核桃的青皮,再砸开核桃壳,仔细地将核桃上的那一层苦涩的薄衣都撕干净,才递给春华。
  意有所指地强调一遍:“他俩在一起了。”
  春华吃得很香:“所以呢?”
  他跟往常一样旁敲侧击:“还是我家公子跟你家姑娘最合适。”
  她也和往常一样点点头,表示认同。
  临竹觉得她有些不解风情,只得又抛砖引玉:“你是崔姑娘的贴身婢女,将来是要陪嫁的.”
  通常这种情形,不都是公子配姑娘,贴身侍卫配贴身婢女,团团圆圆一家人吗?
  “我家姑娘说她不嫁人,我自然也不需要做她的陪嫁。”春华喝了一口酒,酒很烈,她用力哈出那酒气,再很骄傲地一抬下巴,“姑娘还说,我看上的人要是看不上我,她就拿银子砸,砸到他就范为止!”
  一句话堵得临竹哑口无言。
  他的怀里还揣着要送给她的银簪子,冰冰凉凉的,像他的心一样。
  看不上她的人会是谁?
  临竹从井里打水上来洗手,抬起头看看屋脊上的少年:“你不会是看上拾叶了吧?”
  那小子长得确实俊俏,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会勾人。关键是春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极有可能生出什么情意来。
  春华白了他一眼:“天底下好看的男子多了去了,九春楼的小倌那么多,我个个都要看上不成?”再说,她早发现拾叶的小心思了。
  临竹松了一口气,可念头一转,心又提到半空:“那你看上松间了?还是那个老鳏夫身边的培安?总不能是韦不琛身边的郭久吧?郭久可是有妇之夫。”
  春华皱了眉:“凭什么婢女就一定要挑跟班?你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的?”
  临竹心里苦涩得跟吃了核桃薄衣一般,他想说因为他就是跟班啊。默默地,他又添了两个情敌人选:“是曹斌还是虞怀林?”
  春华将最后一颗核桃抛进嘴里:“都不是。”
  【四】
  临竹怎么都想不到,春华心里的人是那个连她脸都看不清的瓷器局主簿赖勤。
  赖勤这个人,笨拙却率直,眼盲却心亮。
  春华第一次去瓷器局时,赖勤整个人都埋在账簿里,脸和纸的距离只差了那么一寸,他才看得清账簿上的文字。
  春华从未见过这么眼瞎的人,连是谁在说话都看不清。
  她笑话赖勤看不见,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却被他猛然抓住手,拽到书架前翻看账簿。
  经年书写的手指带着厚厚的茧,掌心泛着薄汗,贴在春华手背上,麻麻的,痒痒的,润润的。春华顿时就羞红了脸。偏偏那呆子没有察觉,满脑子还将账簿推到春华面前:“你自己看!”
  他身上、手上都是墨汁,脸却长得很干净。近在咫尺的账簿,散发着朽味又裹挟着他指尖墨汁的味道,一下子就窜进她的鼻子里。
  春华第二次去瓷器局寻他查瓷瓶时,他也还是在埋头写账簿。
  昏黄的烛火,正常人都看不清,何况他那眼神?她突然有些可怜他。别的主簿至少都有明亮宽敞的屋子,偏偏只有他的屋子如此逼仄,连那只蜡烛,都是最细最弱的。
  春华转身去找门外的小吏要蜡烛,小吏还在嘲笑他,说反正多亮堂的屋子他都看不清,何必浪费。
  春华动用了“护法之技”:“他是你们瓷器局的主簿,你们如此以下欺上,放到吏部、绣使或是银台司,都够你们吃上一壶的。”
  小吏们没想到一个小婢女还能将这利害关系说得头头是道,可仍旧不肯认错:
  “少拿什么绣使吏部吓唬我们,我们都不是吓大的。”
  “就是,银台司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管得着我们吗?”
  春华气沉丹田认真说着:“今日我只看见了蜡烛,想来还有笔墨纸砚、灯芯灯油、冬碳夏冰各项消耗,这些本来就是公中的财物,谁领多少用多少也是有账可循的。
  分分毫毫地看起来虽不多,可经年累月地加起来也算是一笔。到时这些东西对不上账,吏部监察会不会过问呢?吏部查不清楚,绣使会不会查?“
  几个小吏皱起眉,背着手围着春华转了一圈,鼠目一挑:“哪里来的野丫头,在官衙里大放厥词。”
  春华分毫不怵,想起林妈妈教过:“对方若是质问你,切莫着了对方的道,你只想着要办事,先把利害说透了,再将态度放软。”
  她语气放缓了些:“你们何必因几支蜡烛,徒惹这一身官司?再说了,你们每月的银钱不都是户部支的吗?”
  顿了顿,又低声添一句:“户部查账的高主事可是赖主簿的亲姐夫。”
  这事他们毫不知情,赖主簿从未说过!几个小吏相视无语。
  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几人不敢轻视。却又不能变脸一般地承认错误,小吏便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蜡烛原是够数的,只是新领的还未送来,故而凑合着用用。等收到了,我等便替赖主簿换上。”
  见春华目光落在他们桌上的油灯上,便立刻将油灯塞进春华手中:“要不,有劳姑娘先将油灯带给主簿用着吧。”
  春华这才满意地拿着油灯进了屋。
  一推门,原以为赖勤还在埋头苦写,不想他却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春华有些不自在,将油灯往桌上一放,再用蜡烛引着点燃那灯,小屋顿时亮了起来:“赖主簿,我是崔家姑娘的婢女春华,喏,给您添一盏油灯吧。”
  她在外面替他说的那些话,赖勤都听见了。
  他喜欢瓷器,终日与瓷器为伍。他早已习惯这样昏黄的烛火,也不太在意外面那些小吏的冷嘲热讽。
  只是听见有人维护他这么一个常年蜷在角落里的人,那几句话软硬兼施,这一盏油灯,却让他觉得很窝心。
  生平第一次,除了瓷器,他想要看清楚一个人的模样。
  他站起来,身子突然就向前探去。一张大脸,停在春华眼前一寸处,眨了眨。
  春华立时屏住了呼吸,刹那之间,心也忘了跳动的规律。
  后来每次见面,赖勤总是凑到春华面前,想要看清她的模样,惹得春华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还期待着别的。
  偏偏赖勤又是个呆傻的,从未想过凑近了还可干些别的。只因看不见她的神情,甚至连手都不敢碰她。
  日子一久,春华也弄不清楚他究竟对自己是何意。直至有一次她与拾叶出门办事,偶遇赖勤。
  赖勤听见她身边有年轻男子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人生第二次想要看清一个人的长相。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还未靠近,咽喉处就被一个冰冷的铁物件抵得死死的。
  拾叶冷声问道:“干什么?”
  春华惊呼:“拾叶——他眼神不好,就是想要凑近些看清楚你的模样。”
  拾叶面无表情地收回剑,还是三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凭什么?”
  赖勤危机感很重,理直气壮地说:“我要认清你!”
  可这是大街上,两个男人脸对着脸,鼻对鼻真的好吗?
  春华扶着额叹了一声,拽着赖勤往无人处走。
  两人站定,她默默地看着他一脸不甘的模样,想要发火,却又忍住了。
  赖勤不知她的表情,又弯下腰凑近了她的脸,目光与她对视:“你在生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唇上,春华别过头,嗯了一声。
  赖勤的脸又贴了过来:“为何?”
  春华想了想问道:“你看拾叶做什么?”
  “看他是不是俊俏。”
  “不用看,拾叶很俊俏。”
  赖勤闻言一下子语结,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缓缓直起腰来,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你.我、我们.跟他”
  他急得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半晌说不明白一句话来。
  春华长叹了一口气,看看左右无人,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主动凑到他眼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赖勤顿时就僵住了。双手攥紧了长衫,像是一块顽石,杵在小巷子里,一动不动。
  脑子里“叮”地一声,像是新出窑的瓷器开片的声音。
  煞是好听。
  “你为何不主动亲我?”
  “我怕.”他耳根子都红了,“怕你打我”
  毕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呆子!”春华也羞红了脸:“上巳节晚上见面吗?”
  赖勤傻乎乎地咧嘴笑着,不住点头:“要的,要的,要见面的。”
  【五】
  后来春华问过他,为何总是能在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她的声音。
  赖勤挠挠头,困惑地想了许久,实诚地说道:“第一次见面时,你在我耳边吼的那一声着实太大了,让我耳鸣了好几日,加上你说话时尾音总是朝上,声音又尖,吐词又快,一下子就记住了。”
  话音一落,后脑勺就被暴露真面目的春华猛地打了一下:“下次要说,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是,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春华又问:“那日在桃花渡碰见你,你是不是又吃拾叶的醋了?”
  赖勤现学现用:“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后脑勺又被春华打了一下:“下次要说,你不喜欢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赖勤再次乖巧地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春华再问:“那七王爷乱政那一日,你又不会功夫,还跑来做什么?”
  赖勤这次举一反三:“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救了,我要亲自来救你。”毕竟以身相许是常有的事。
  眼看着春华的手高高扬起,赖勤立刻捂着后脑勺:“我又说错了吗?”
  春华灿然一笑:“没有,没有说错。”
  赖勤有些颓然:“可惜我也没救到你。”
  春华捧着他的脸用力吧唧了一口:“你来我就开心了。”
  “李大夫说我的眼疾不出半年便可治好!到时我就能看到你了!”赖勤满是激动和希冀,却看不见春华脸上的那一丝凝重。
  “姑爷要带着姑娘南下一趟,我也必须跟着去,你就安心在京城治眼疾。”
  赖勤拉住她的手:“我治好眼疾之时,你能回来吗?”
  春华微微蹙眉,想要说实话,却又怕他脑子不转弯不肯放她离开。便开口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
  南下那一日,春华偷偷掉了泪,声音掩饰得极好,赖勤没有察觉出不妥。
  他满心欢喜的冲着朦朦胧胧、花花绿绿的远方挥手。
  半年过去,春华并没有回京城,仍旧在泉州陪着崔礼礼筹备潮帮的事。
  接到李大夫传来的消息,崔礼礼也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不回京去看看赖勤?”
  春华的手指梳理着马儿的鬃毛,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姑娘,你一定懂我的。”
  当初赖勤是看不清这花花世界,才对她这样的人动了心。
  如今他能看见了,就如同跨入一个新的天地,这世间万物,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美妙的。总不好再拿捏着过去的那一点情分,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
  “也请姑娘也莫要告诉他我的行踪,给他些时日看清楚人世间。”
  崔礼礼顿时就明白过来,又笑道:“你以前不是说,你看上谁,就要拿银子把他砸晕?”
  春华一跺脚:“砸他作甚,那些银子,够我日日去九春楼,一日换一个。”
  话虽如此,可日复一日地没有消息,春华渐渐地也不再提赖勤了。
  再过了半年,陆铮的船队要出航,春华说想跟船,临竹自告奋勇地说要陪着她一起去。
  春华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各司其职知道吗?本就该拾叶跟船,你去做什么?”
  临竹去求陆铮,陆铮也没答应。
  一是不放心拾叶这小子跟在崔礼礼身边,二是他也知道春华无心于临竹。
  起锚前,岸上跑来一个人,一边追着船一边喊:“春华姑娘,春华姑娘,有你的信!”
  船帆渐渐升起,春华没有下船去拿那封信,迎风站在船头。
  拾叶抱着剑看她:“不取?”
  “不想取。”
  不用看也猜得到,信中定然是写了些相思之情。
  林妈妈说过,京城那个地方,乱花迷人眼,春色惑人心。耐得住寂寞的男子少之又少,所以大家闺秀出嫁时才会备上通房丫头,替她们盯紧男人的心。
  可她更记得姑娘说的话:别想着拴住任何人的心,一切靠的是情分。
  春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取出千里眼看向远方。
  【终曲】
  当这艘船回到港口,已是次年春暖花开之时。
  骄阳将她的皮肤晒成了麦色,她梳着麻花辫,挽着袖子指挥着船工卸货:“仔细些,这些都是精细的玩意儿。磕碰不得。”
  “春华——”崔礼礼挺着大肚子站在远处地凉亭下朝她招手。
  春华连忙跑过去扶着她上马车:“姑娘,您仔细些,码头石头多,不留神摔一跤可怎么得了?”
  崔礼礼取出一封信塞进她手里:“你出海前,京城来的信,我一直替你收着。”
  春华捏着信,神色有些畅然。
  崔礼礼替她擦擦额头的汗:“我身子重,出门不方便,正好你回来了,你替我去办件事。”
  春华很快收拾好心情,将信揣进怀中:“什么事?”
  “前些日子贤豆国的使臣来朝,要了好些丝绸、药材和瓷器。圣人派了一个市舶使常驻泉州,将来他专门负责与咱们商洽。刚送了一批货到咱们商会,你替我去看看。”
  这是轻车熟路之事,春华掸掸衣裳上的灰:“我现在就去。”
  崔礼礼蹙着眉:“你好歹换件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下。”
  她咧嘴一笑:“又不是相看,谁还在乎我穿什么啊?”
  不等崔礼礼再说什么,她翻身上马,鞭子一甩就奔向商会。
  一进商会大门,绕过照壁,院子里堆满了箱子,一个长衫男子,正蹲在箱子前一一检查箱子里的瓷器。
  春华心头一窒,驻足不前。
  她好像生病了。否则,眼前的一切怎会突然模糊起来?
  男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双黑眸闪着光芒,定定地望向风尘仆仆的姑娘。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灰扑扑的裙摆,发辫上沾着枯草,鼻头上还有汗水混着尘土的黑泥。灵动的眼眸浸满了泪水。
  赖勤快步走向她,率直地一笑,拉住她的手:“春华,我来陪你了。”
  “眼睛好了,人好像也灵光多了。”春华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日日盼望着他念着自己,却又担心他不念着自己。如今人来了,她又觉得愧疚:“去岁你治好眼睛时——”
  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我懂的,我懂的,”赖勤生怕她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要证明,“我不是给你写过信?”
  “那封信我没来得及看,我跟船去了”春华更愧疚了,当初是自己故意不接那封信的,“姑娘刚给我。”
  说着她取出那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行字。
  阅尽千帆皆不是
  唯有心灯照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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