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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了想,老刘这话说得还是很实在的。我做的那些事也真的和他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他抄的是老外的思想,我抄的是菜谱。自从主持这个栏目以来,我的厨艺已日渐提高。因为每次在杂志上介绍一道菜之前,我都会提前在家里先炒一遍。这样我在介绍这道菜时,就不会那么干巴巴的。
  有个女读者曾来信说,她很羡慕我的工作,不是介绍吃的,就是介绍玩的地方,所以她想,我一定是个快乐的人。其实,我既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痛苦。我基本上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像老刘一样,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现在想想,我既不是厨师也不是导游,现在却在干着这两件事,也很荒谬。但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高前那样的感觉。也挺怪的。
  难道是我变了?
  “喏,就这样,每次都是我把所有的人都送回家后,一个人在高架上兜风。”高前自言自语地对我说。我坐在他旁边。看样子,高前喝了不少酒,似乎车里到处都是酒气。高架道路两边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根根五颜六色的荧光棒一样放射着迷人的光芒,朝我们身后滑去。在高架道路的前方,有一轮模糊的月亮,道路下方是灯火璀璨的街道。我们像是在一个发光的森林中穿行,又像一条鱼一样,漂浮在半空。
  我本来已经不想再出来,当时我已经上了床,开始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的屏幕不停地换频道,按照老习惯,我再过几分钟即可入睡。可当高前告诉我,他就在我的楼下的时候,我只好穿上衣服下了楼。
  “反正今天是周末,明天你不用上班。”高前转头对我说,“今天晚上就一起出去放松放松好了。后面有啤酒,想喝自己拿。”
  “没问题,我这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我笑着点上了一支烟。转身朝后看了看,后车座上放了一箱罐装啤酒,有几罐已经从箱子里滚了出来,我拿了一听,砰的一声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感到清爽宜人。“你别说,自从这高架建成后,我还真没有在高架上完整地转过一圈。”
  “这个好办。”高前换了一下挡。“马上就让你美梦成真,心想事成。”
  竖在高架道路两侧楼顶上的巨大的灯箱广告立刻向我们一个个扑来,像一张张飞舞的扑克牌一样令人眼花缭乱。车窗外的风声也陡然变大了。
  “也好。你是不是很喜欢在高架上开车?”
  “是,不过也看时间,要是白天遇到堵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想打开车门,从高架上一头跳下去算了。晚上,这个时候还好。没什么车,不过,这样一来,感觉又很假,有时一个人开着开着,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高架上开车,甚至,周围的环境也好像变得越来越假,越来越不真实。因为在白天,正常的话,车子是不可能这么少的。”
  高前伸手从自己的座位下拿出一听啤酒,然后扯开拉环,喝了一口。
  “你的这种感觉很怪。”我说,远远地,我看见杨浦大桥的人字形桥梁出现在前方。
  “还有更怪的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都变成了假的。”高前按了按喇叭,超过前面的一辆车后,把喝光的啤酒罐扔到了后座上。“像电脑游戏里的人一样,很假。很假很假。”
  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立即吹了进来。车子在杨浦大桥长长的引桥上慢慢地旋转,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就是这个时候。特别假。”高前说。“可能是突然回到地面,有些受不了。”
  “好像失重了一样。”我说,“我也有一点。但没想那么多。”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在高架上瞎转。”高前一只手握住方向盘,用另外一只手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有一次,我在高架上转到了天明,你不知道,当我忽然发现天要亮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多沮丧。好像在梦里知道自己的梦快要醒了一样,特别难过。”
  我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有这种经历。“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不过,我不只是有时不希望天亮,还害怕天黑。”
  “我懂,就是不能看着太阳往下降。这和不能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一样。”高前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下说。
  “老了,不希望变化。既没有勇气告别过去,也没有勇气迎接未来。”
  “精辟。”我也笑了起来。“不过我看你还没有。”
  “哪里,这只是分析你而已。”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自己分析自己,还是一塌糊涂。”
  回到今天(8)
  车子从延安路隧道出来,很快就又上了高架。
  “去机场怎么样?”高前问。
  “当然可以。”我回头透过后窗望了望外滩方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身后只剩下一些墙一样的高楼和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
  “是不是想看看外滩?”高前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的举动。“我刚才也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太晚了,外滩的那些大楼和浦东的那些灯都已经关了。不然,我们等会还可以调头回来看一眼。我也特别喜欢从延安路高架下来到外滩的那一刹那,每次只要时间早,外滩的灯还没关,我都会走延安路高架到外滩去看一看。那种灯火辉煌的景象实在不像是真的,太迷人了。有时真恨不得一头冲下去,冲到里面去。”
  “是。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想法。”
  我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也像高前一样看也不看就把空空的易拉罐扔到了后座上。
  高前说的没错。那段路的确很迷人。好像上海的一张和我们杂志有些类似专以小白领为阅读对象的报纸上还把这一段高架弯道评为上海最美丽的景观。我虽然素来对白领们的一些小情调不以为然,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在任何时候,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车子在这截弯道上缓缓行驶的情景,先是浦东陆家嘴那些在景观灯光的照射下像透明的水晶宫一样的高楼大厦出现在眼前,接着就是波光粼粼的黄浦江,然后,就在车子驶向地面的一瞬间,外滩那些建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西式风格的大楼,金碧辉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犹如梦幻一般,像海市蜃楼一样忽然出现了。
  “就是太不真实了。”我叹了一口气。“很快就不见了。车子从高架上一下来就没有了。真像梦一样。”
  “在延安路高架上开车,每次快到机场的时候,我都想像斯皮尔伯格的那部《回到未来》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开着汽车像飞机一样飞起来。”
  高前说的这部电影我看过。不过,他可能喝多了,有些糊涂。影片的主人公开的是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车是个科学家发明的,犹如一台时间机器,主人公加速后,就可以开着它回到过去。
  我回头从后座上又拿了一听啤酒打开。高前看见后叫我给他也拿一听。我怕他出事,就帮他把拉环拉掉后,递给了他。
  “你放心,我有数的。这点酒没问题。”高前知道我对他有些担心,喝了一口啤酒后转头对我笑了笑。“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荒唐?”
  我对他说了声不。
  63
  大胡子来上海事先并没有和我联系。我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他的行踪的,据记者说,这一次他来上海,是为了给公司的一个新签约的女歌手做宣传。我估计他一定是因为这一次事情很多,所以没通知我。但我很想拉他和高前聚一聚。犹豫了一下后,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果然,他人还在上海。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他接到我的电话似乎有些吃惊。
  “你现在是名人,走到哪里都有狗仔队跟着,我也是今天早上在报纸上看见你消息的。”
  “哦,我也正好有事想找你谈一谈。”他好像突然才想起来似的。可能是在外面,他的身边很吵。
  “我也是。”我说。
  “你知道了?”他的口气很惊讶。
  “什么我知道了?”我很奇怪。“高前现在在上海,你要有空,我想拉他和你见一面。”
  “哦,原来是这样。高前在上海。”他沉吟了一下。“可能不行,我下午就要走。现在见又太仓促了。”
  我以为他听到高前的消息后一定会很激动,谁知道从他的口气里我感到,他不仅不激动,似乎还很被动。“你到底见不见高前?要见,我就把他叫出来,大家一起碰个头。毕竟这么多年都没见了。”
  “这样吧,这次我看还是算了。和高前再另找个时间见面好了,下次我再来上海会提前告诉你,由我来安排个地方,我们好好聊聊。今天还是你一人来就行了。我现在在新天地,正陪着摄影师给歌手拍几个MTV的镜头。你一来就能看见我。”
  “好吧。”我迟疑了一下说。“我马上到。”
  因为不是周末,再加上又是上午,除了一些外地的游客外,新天地的人并不是很多。我走进去后,发现在一堵清水红砖墙前,有一大堆人正围着一个穿着银色旗袍的姑娘拍照。那个姑娘打着一柄浅色的花雨伞,一会儿转身回眸一笑,一会儿低头沉思,不断摆出各种姿势。一个摄影师扛着摄像机跟在她后面走动,一侧还有一些人打着灯光举着白色的反光板什么的在忙碌。
  可能这个歌手还不是很出名,所以围观的人并不多,更没有什么发烧友在一旁尖叫。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脸熟,但我显然从来也没有见过她。
  回到今天(9)
  我很快就找到了大胡子,他戴了顶红色的棒球帽,穿了件红色的圆领衫,正在大声指挥着这场表演,感觉他在这里的角色和一个电影导演差不多。我马上在心里原谅了他,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适合见高前。
  等他忙完这个镜头开始坐下来休息后,我走到他旁边叫了他一声。他看到是我后,对一个人交代了一下,然后和我从围着的人群中走了出来。
  “怎么样,去喝杯咖啡?”我问。“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扫扫尾了。真是累坏了,我们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忙到现在。”
  “刚才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导演呢。”
  “哪里,我只是在一边不懂装懂,瞎嚷嚷。”大胡子回头看了一眼。
  为了让大胡子放心,我提议就在对面的石库门房子改装的一家咖啡馆找个地方坐下来。这样,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从里面随时可以看见外面摄制组的活动。大胡子立刻同意了。
  我们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各自要了一杯咖啡。
  “你知不知道,明年哪个歌星会红起来?”大胡子撕开装糖的小纸袋,倒进杯子里,然后又用勺子往里面加了一些炼乳。
  “这我怎么清楚,”我喝了一口咖啡,对大胡子问我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你知道,我对流行歌坛是两眼一抹黑。”
  “是罗拉。”他出神地盯着窗外还在忙碌的摄制组说。我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罗拉就是正在拍MTV的那个姑娘。而且,他的这种眼神,模模糊糊地使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东西。
  “我们公司已经和她签了约。明年肯定让她红起来。她的形象和气质都很古典。我们准备让她翻唱“金嗓子”周璇的歌。打榜歌就是周璇的那首《夜上海》。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喜欢上海,而且,特别迷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有一种纸醉金迷的,奢华的感觉。我们也算投其所好。”
  我没说话。我想起了方湄。我忽然觉得,80年代也已经过去了。
  “高前怎么样?”看我不怎么说话,大胡子以为我对他说的这些没什么兴趣,就换了个话题。
  “还好,在上海的广播电台当股票节目的主持人,我也是最近才和他联系上。”其实,我希望大胡子继续谈他的工作设想,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叫罗拉的姑娘很面熟了,她很像方湄。不是长得像,而是身上的某种气质像。我忍不住扭过头看了她几眼。
  “罗拉很年轻,刚大学毕业,很有才华。很像当初的方湄,有股冲劲,我有预感,她一定会红。”大胡子自言自语地说。
  我没有吭声。
  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大胡子赶紧假装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喉咙。“这次我不想见高前,一是觉得太仓促,二是怕他知道佳佳的消息后会接受不了。”
  “佳佳?周佳音怎么了?”我感到他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你知道了吗?”
  “什么我知道了?”我越发好奇起来。
  “佳佳发疯了。”
  “她发疯了?什么时候?”我终于明白大胡子要对我说什么了。
  “是,她一直酗酒。很厉害,有时候甚至醉得连演出都耽误了。后来,精神不知怎么就错乱了。一个美国的朋友告诉我的,就上个月。”
  “为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呢?”
  “有用吗?”大胡子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着,不锈钢小勺碰到厚厚的陶瓷杯,轻轻地响着。
  和大胡子分手后,本来我应该再回社里处理一件事的。实际上,我就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拒绝了和大胡子一起吃中饭的邀请的。我直接回到了家里。我给社里打了个电话,请了个假。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甚至没什么意思,可我就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不知怎么搞的,在听到大胡子告诉我周佳音发疯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我像在外面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急着要回去。我想回到家里,关上所有的门和窗户,拉上所有的窗帘。然后打开台灯,坐在我的桌子前,喝一杯热咖啡,听调频台的音乐节目,不管什么音乐都行,只要有声音,哪怕是噪声,能让我听见就可以。
  一路上,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缩成一团,似乎路上的行人随时都可以透过车窗看到我,伤害我。和上次听到方湄的死讯时一样,我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虚弱,仿佛得了热感冒一样,感觉自己身上很冷,很不舒服。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的样子,好心地问我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我向他挥了挥手。告诉他没关系,只是有点累,到家睡一觉就好了。他这才放了心。
  回到今天(10)
  然而,回到家里后,我却并没有像我在车上想的那样关上门窗,打开收音机,我打开的是电脑。我迫不及待地上了网,用搜索引擎搜索了一下周佳音。就在我担心是不是应该填上小提琴再搜索的时候,带有周佳音三个字的网页已经在电脑屏幕上跳了出来。而且,第一页上有好几条都是著名旅美小提琴家周佳音突然精神错乱的消息。
  我一条条点开。很多网页上都有她的照片,不过都是同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能是一张过去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她的长发向后梳去,使她的整个面庞显得明朗而自信,尤其是在她没有经过修剔的眉毛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十分有神,似乎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而高高的鼻梁下,她那略微上翘的嘴唇,似乎正带着调皮的笑意,在善意地嘲讽着什么。
  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小提琴家,会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发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这些报道中所说的是因为忍受不了忧郁症的折磨吗?她虽然早就开始酗酒,可这真的和忧郁症有关吗?她有什么好忧郁的呢?
  我把她的这张照片下载下来,做了电脑的屏保。我突然发现,她是如此漂亮,而且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面部的线条既柔和又清晰,五官鲜明,还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对将来,对明天有信心。就像这张照片上所流露出来的表情一样。
  64
  一连好几天,我都一直在想,是不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高前。可我始终拿不定主意。因为我不清楚,周佳音的发疯对高前意味着什么。不过,也可能是我多心了。或许,周佳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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