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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
  “她是谁家的,新来的吗?”
  “她是阿贵啊,难道你不认识的。”他的母舅一头装着翰烟,一头说。
  “没有看见过!”
  “哦,哦,她来了二年了,哦,二年里你没回来过。”
  “是哟,没有回来过。”他替母舅擦上火柴。
  “她就是阿姆的女儿啊!”母舅提高了声朗说。
  “阿姆的……吗?”他抬头想了一想,阿姆是他的乳母啊;在他的印象中已很模糊了。
  “阿贵倒很乖巧,活像阿姆。”母舅说。
  “阿姆呢?”
  “她早早死了,你不记得了吗?”母舅的话声里带些愁苦。
  “早早……”他记起了,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曾有阿姆死的一回事。
  “她就是死在这里的,因为她抚育你周到,你还替她披麻的。”
  “阿姆家里还有人吗?”
  “阿贵的父亲,就是那个制酒的人,常来走走的。”
  母舅衔了长长的烟管。靠在比他年纪更老的太师椅上,一呼一吸用力地抽着;两眼陷得深深的合拢了,他似乎要入睡的样子。法桢不再追问下去,他只是在这厢房里轻轻踱步,一阵头晕,那些鹅蛋脸又追赶上来了。
  法桢生出来的时候,母亲就产后死的,阿姆抚育他到她死的时候为止。阿姆像亲生母亲一样地宝贝他,他提起了这些事,他很记挂阿姆;阿姆隐隐地像还在他的左右。他流着眼泪。从阿姆死后觉得人世间不曾有过一个和他亲近过的人,在这无边无际的人海中,他是被遗忘了的孤零零的一个。
  他回到家里过了一个礼拜了,一切事情阿贵给他照料得还好,他已习惯了些。平日不是和母舅谈话,便是阅读带回来的小说集和文艺杂志,勉强消遣得下;这还是表面的话头。法桢精神上无节制地紧着松着,有时一个人藏在房间里低泣,有时一个人做出手势像和人家谈话的样子;这证实了他患有悒郁病,或害着更奇怪的病症。
  这几天天气非凡炎热,法桢更添了一层闷烦而颓唐起来;心里又这般那般地起伏不宁。他有时藏在房间里不想走动,有时无意识地去探望阿贵的操作。阿贵这个影子,印贴在他的头脑里,时时起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纠缠。但是他看见了阿贵,又不怎么了。那天,金色的夕阳零落地铺在后园,阿贵坐在矮凳上,把市上买来的几条鲜鱼,摊在一方破席上剖挖漂洗。在她旁边,一个木制的水桶,一个铅皮的水盆,恰好显出这些什器是和她十分调和的。法桢走到园子里,在葡萄棚的近旁,低头盘转。他偶然流盼阿贵,她那些蓬松的头发,一尊半椭圆的丰润得毫不雕琢的鹅蛋脸,活奕奕地跃上来,和他心中隐秘的动弹合拍着;使他摇颤得脚踵不稳。他克制了后,再流盼她,她约莫有二十三四岁了,他想,她那一双露出的嫩嫩的臂膀,被印着小花的白布衫绷住的两颗微微隆起的乳房,是活活的一种乡土的美。当她一双水样的眼睛无邪地向他拂扫的时候,突有一股乳蜜的香气,荡漾在他的鼻际;他忍不住了,身体不自在地往葡萄棚上一靠,枯了的竹架就响出沙辣辣的一声。
  “少爷,什么事哟?”阿贵站起来惊惶地问。
  “没有什么,踏了一个空陷。”法桢清醒了,脸上不好意思地红映着。
  “那个棚不好了,要教老司务来扎扎才好。”阿贵一壁把鱼收拾起来,一壁对自己说。
  “这些东西毁掉了算了,用不到再扎……”法桢审视塌下了的一部说。他似乎还没有说完,阿贵就走进去了。
  法桢绕到有乱石蔓草的一条小径上,独自欠伸了一回。他听得草丛中有促织一类野虫的叫声,他顿然忆起幼小时候,阿姆曾经劈了些高粱茎,编成笼子,捕了那些野虫关在笼子里给他玩弄。这多么值得贪恋的事啊!天气和他的心情一样的渐渐暗淡起来,他再不忍在这里盘桓了。
  晚间天气还是异常闷热,法桢晚餐后,洗了一个澡,神志觉得清爽了一点。在庭院里和母舅老账房闲谈了一晌,他们各自去睡了。法桢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对天空的疏星,出神了一回,觉得这庭院,是密不通风的,他便端了凳子,移到后园的光场上。这里有些稀薄的凉风。
  法桢枯坐了许久,躲在远处草丛里的野虫的叫喊越发喧闹了;使他生起撩乱蒙的感觉。他站起来踱了几个周转,月亮姗姗地涌现起来;这使他提了提兴会。他抬头望着那些挑石子的星,挑灯草的星,都移动得远一点了。他想起幼小时候,抱在阿姆的怀里,阿姆望着月亮指给他说:那是亮亮婆咯,又指着那些星说那是什么咯,那又是什么咯。虽然似乎离开很远的年代了,而这种景象在记忆里展开起来,使他刻骨地伤痛。他不住的流泪,他把脸没入在两掌里闷泣,他情愿缩小年纪蜷伏在阿姆的怀里。病苦孤寂种种不如意的事一起映现起了来,溶和在泪水中,许久许久才回复。
  法桢揩干眼泪,觉着时候已甚迟了,端了凳子匆匆走进去,经过后厢房阿贵的房间,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足步倾听。门缝里的一撇灯光闪在他的眼间,一阵头晕,使他心儿直荡。凳子从他的手里嘭的一声掉下去,他吃了一惊醒过来,把凳子安放到厅堂里,懒懒地往楼上睡去。
  法桢睡在床上有些发热,转来侧去总是不称意;胸膛里的跳跃一阵一阵地旺急了。离他一丈多远的那盏暗淡的洋灯,发着红光,慢慢地化大,化大,几乎满室通红了,还在化大,化大,而每一个火焰里映着一片鹅蛋脸,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一批一批的鹅蛋脸涌上前来。法桢褰开帐子,坐在床沿上,畏怖得身体像在发烧,而那些鹅蛋脸越发靠近他了,他跳起来,拔开房门奔出去,一直奔下楼去。他猛烈地在暗黑中踢脚抓手,摸到后厢房,闯进阿贵的房间,他在急促的呼喘声中倒了下去。
  事情是第二天发现的,法桢歪斜地睡在阿贵的床上,在不省人事地喘息着,发着热病。而阿贵不知甚么时候出走的,在这住家里没有她的踪迹了。这事情引起满族人们的惊奇,甚至轰传到全镇,变成了街头巷里谈论揣测的一种好资料。
  1929年12月20日续完
  外遇做寿(1)
  李守德和他的弟弟守中在计议一桩什么事件。
  “乖乖,杨监督的二小姐又要出阁了。”守中靠在账桌上,捏了一张粉红的喜帖一壁看一壁说。
  “又要我们破钞一点了。”守德说的时候向守中看了一眼,依旧吸着卷烟,低头踱步。他的额际印着几条深沉老练的皱纹,似乎在表示他的年纪快要到四十岁了。
  “我看不必多送吧。”守中把喜帖掷在桌子上。
  “去年他的大小姐嫁的时候,送的东西果然不算少,可是,不好意思轻减呢。”
  “他的态度怎样?”
  “总之,要谋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守德轻叹了一声,把烟蒂丢到天井里,伸出双臂,打了一个呵欠。
  “这样子下本钱,如何合得算呢?”
  “时势真是变了,那些后生小子,谋个巴县缺啦,税差啦,倒很容易!”
  “横竖在杨监督方面也没有什么把握,少送一些罢!你数一数,一年到头人情要送掉多少?”守中随身向账桌右面的一张椅子坐下,从袋里摸出一枝卷皱了的纸烟,燃上了火。
  “那是不得免的哟,去算他什么?”守德无力地往账桌左面的一座旧沙发靠坐下去,曲了左臂当做枕子。
  “人家送出了的人情会有收还的日子,像我们家里在这十年内不会有婚嫁事情的,送出去的东西,捞不回来的。”
  “这一层我也想过的,我想给老头子做一次寿……”
  “六十岁是过了,你打算等他到了七十岁吗?那还有六七年哩!”
  “说六十岁就是了,有那个人来追问。”
  “这也是个法儿,那末必需要叫老头子来一趟呢!”
  “当然要来的。”
  “那末日子定得近一点好,假使天一冷,他出进就不便当了。”守中扭转身来,两臂搁在账桌上,兴奋地面对他的哥哥。
  他们计议定了,守德担任印发请帖和租借寿堂一类的事,守中往家乡去陪他的父亲到上海来。
  离那次谈话约莫有二十天光景,守德所筹备的一切早已舒齐了。陆陆续续接到亲朋友们的贺礼,幛子,联对,绣品,银盾,满堆在一间小小的客室里。他天天望他的弟弟早些回来,可是超过必需的耽搁已有四五天了,还不见回来,他心里非常焦急。
  刚巧做寿的前一天,守中陪了他的父亲回到上海了。守德满面欢笑,迎接他的父亲,而一个六十多岁的衣衫褴褛土头土脑的瘪老头子,送到他的眼前时,他的心儿就像被刺了一针有些难言之痛。
  “老大,是叫我来看上海吗?”老头儿问守德。
  “是的,是请你来看上海!”
  “是吗。不会骗你呀!”守中插了一句。
  “听说上海是顶好的地方,夷场上什么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老头儿点了点头,又顾向守中:“老二,你马上领我去看!”
  “不,不,你须吃一点东西。天也不早了,明天领你去吧。”守德向他父亲说了。又附在守中的耳上说了些甚么。
  佣妇端了水来,守德就请他的父亲洗脸,守中转身出外,室中便沉默了。老头儿洗好了脸,向搁几上和桌子上满堆着的礼物,捉尖了眼儿,相视了一番,问守德:
  “这些是甚么。”
  “那是字画挂对!”
  “哦,哦,上海的东西是异样的。”
  “你坐呀!”
  “什么,凳子里有活鬼的,坐了下去它会松上来的?”老头儿往旧沙发上坐了,又复站起来。
  “你来坐在此地!”守德指着那把藤椅子对他说。
  “,这个椅子确是适意的!”老头儿倚在背靠上,抚摸他的胡须,似乎是满意的表示。
  他们父子俩文不对题地又谈了些话,守德心里非常焦烦,他简直没有耐心和父亲谈话了。他蜷坐在靠窗的一角,薄暗的天色衬托上来,正像替他分肩了一部分的重荷。
  电灯嚓的亮了,满室生白。
  “哟,自来火吗,真的自己来的火啊!”老头子说了。守德哎哎地答应了一声,愈觉乏味,好在他的父亲眯缝了眼儿只管看那电灯,似乎并不要守德作详尽的回答。
  在这个时候,守德偷偷地相视他的父亲,父亲头顶上盘着的一条辫子,立刻使他难过。真是天作孽,还有这么一条宝贝呢,他的心里便浮起一阵俏皮的苦笑。
  晚饭过后,守中挟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守德接过包来放在桌子上解开,簇新的袍子,马褂,袄,裤,鞋,帽,色色俱全,守德检点了一过,默不作声。老头儿也凑了上来,在一样一样辨认。
  “这些东西明天给你穿到身上。”守中向父亲说。
  “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兄弟俩总算好的,虽然向你们讨钱你们没得寄来,替我买的衣裳倒是不坏。”
  “爹爹,你的辫子剪掉了好吗?”守德柔顺地征求父亲的意思。
  “不,我是大清一品老百姓,那里好剪掉它呢?”老头儿说了,举起手来向额上一掠,那条干瘪的鲚鱼似的辫儿便拖了下来。
  “上海人都没有辫子的,巡捕看见了有辫子的人要拉进去剪的……”守中略带恐吓的语调说。
  “什么巡捕?”
  “就是红头洋鬼子。”守德说。
  “那不在乎的,前年我到罗汉桥去,听说警察也要剪辫子的,我把辫儿袅了一围,塞在帽儿里,有那个看得出来。”
  “剪了去,反而清爽呀!”守中说。
  “你们管你们的新法,我们老头儿还是老法的好!”
  守德对他的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守中也不作声了。过了一歇,兄弟俩怂恿老头儿进去睡了。他们俩依旧留在室中,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商酌。
  “总有点不像样子?”守中攒紧了眉儿说。
  “是啊,疯疯癫癫,劝都劝不好的。”守德说时齿舌间啄了一声。
  二人对坐在账桌的两边,无聊地抽着卷烟。
  “那末明天怎么办呢?”守中忍不住问了。
  “明天么?只要他不动就好了。”
  “那也不是办法,总得和拜寿的客人们略略敷衍;至少他们对他说的客套,他会得应酬。”
  “应酬是弄不来的吧!”
  “可是,不能不敷衍过面子。”
  “让我明天教他一下看吧!”
  “怕讨不出好来的。”守中吸了一回将烟灰弹去,吸了又弹。似乎急急要把那枝卷烟吸完。
  “……”
  外遇做寿(2)
  守德没有作声。他站起来绕室踱步,一种难题盘在他的心坎里,使他没法宽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来,拿了进去。室中只留守德一人,他还在踱步。
  第二天,老头儿起身的时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只有个佣妇给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还不见儿子们回来,他十分焦急。随后他独自开了大门,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闲逛。行人、车马、各式各样的店铺,渐渐的展开到他的眼前来,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兴奋地沿着街道,无目的地折着弯着,一路观望一路摇摆过去。他觉得生平从未逛过如此希罕的市场,看见过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饭的时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来,没有看见父亲的影踪。佣妇告诉他说:“老爷独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一转念间便走去往街上找寻,他附近的几条街上都兜了一转,一头挥汗一头张望仍然不见父亲的影踪。最后到了那家军乐洋洋廉价大拍卖的洋货店门口,才看见父亲木木地站在那儿。他招呼了父亲,父亲很高兴的对他说:
  “老二,这真好看!你为什么一早就出去,不领我来看,简直害得我不认识路了。”
  “好,现在我领你回去,吃了饭再领你去看更好的地方。”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吗?”
  “有,有的!”
  他们父子俩一头讲话一头走,不久辰光,便回到了家里。
  午饭后,守中把昨晚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一一请父亲换上,从头上到脚上焕然一新的了。玄色贡缎的马褂,品蓝湖绉的夹袍,略觉宽大一些,勉强还算称身,一顶西瓜帽儿似乎太大,但是把辫子缠了一团塞进帽儿以后,头枕骨的那方虽则壳起了一块,而帽儿却是不宽不紧的了,老头儿端正了衣冠之后,回旋地踱了几步,他俨然是个老乡绅了。守中仔细地窥望他,在默默不言中似乎也有些满意了。于是守中雇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到黄浦滩下车,他陪住父亲看那些高大的洋楼,壮伟的船舶,他的父亲愈益兴高采烈的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光景,守中陪同父亲往三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旅馆的客厅,已布置成一个寿堂了。壁上已张着许多金字的寿幛和联对,还没有完全。中央供了一座寿星,祭桌上满装着寿面和寿桃一类的东西。有四五个执事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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