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奋之态。</br></br> 元贞这才正过脸来，对众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贞狂妄，实在是不懂诸位大人激愤在哪儿？除过黄谏议，诸位大人也都是经朝老臣，其中不乏历经熙和、景德两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阖朝上下，衮衮诸公，当时就该辞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愤。”</br></br> 听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br></br> 可元贞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br></br> “当然，元贞此言并非激将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贞也并非狂妄无知之辈，能不能做这个直笔内人，早在之前就衡量过了。”</br></br> “若诸位不信，元贞为诸位辨明一二。”</br></br> “直笔内人须身居深宫，元贞从小长于深宫；直笔内人心无旁骛，元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笔内人不许与外臣后妃结交，元贞久居深宫，从不与外臣结交；直笔内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贞之父，没理由不效忠。除过元贞有个公主身份，但这身份跟做不做直笔内人冲突吗？”</br></br> “那直笔内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宫，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br></br> 就等着这句话！</br></br> “当然能。”元贞说得斩钉截铁，又道：“诸位是不是以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没经过父皇许可，元贞如何能穿上这身官袍，难道诸位觉得父皇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是拿来与子女戏耍玩闹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会站在此处。”</br></br> 在此之前，确实有许多人这么想。</br></br> 正确来说，是所有人都这么想。</br></br>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给大臣们的印象不佳。在人们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华，行事不端，任性妄为，经常做些出格的事。</br></br> 可来之后，见元贞侃侃而谈，信手便拈来黄谏议的履历，此举着实不该是她能做到的。</br></br>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丝毫不惧一众大臣的威逼。</br></br> 寻常男子都无法视这般场面为等闲，偏偏她能视作等闲。</br></br> 且她还知晓，在场众多官员里，不乏历经数朝之官员。</br></br>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br></br> 说明此女聪慧过人，机智过人，胆大过人，且对朝中之事十分熟悉。</br></br> 如今还堂而皇之说自己可以一生不嫁。</br></br> 他们该如何回应？</br></br> 说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稳，怕顷刻就是下一个黄谏议。若是挑刺直笔内人诸多事宜，人家已经给你捋清楚说明白了。</br></br> 此时一众官员真可谓是进退两难，倒也有人想做出头椽子，却害怕自身被抓住短处，人前落了笑话。</br></br> 若说之前，杨變还能笑看着元贞驳斥群臣，侃侃而谈，他甚至有点看入迷了。</br></br> 可当元贞说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话，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br></br> 不过接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因为这时有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走了出来。见其容貌年岁，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年轻的官员。</br></br> “总之女子绝不能涉政，公主……”</br></br> 元贞打断他：“此言你去跟吕相公说，与王相公说，与陈相公说，与刘中书说，与李枢相说，你且问问这些相公们，女子是否能涉政。”</br></br> 仅这一句，就将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诸位相公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br></br> 真当元贞是故意挤兑那老迈的黄谏议？</br></br> 不过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br></br> 一众老油条都不跳，独此人跑出来，他是只考虑自己屁股是干净的，完全不考虑上面这几位大相公啊。</br></br> 就在这气氛尴尬之际，谁知元贞话音一转。</br></br> “以往每每见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间有何事不能解决，这么多的朝臣、栋梁、股肱在此，为何愁烦至此？如今元贞总算是明白为何了。”</br></br> 元贞连连冷笑。</br></br> “元贞虽不才，但接触朝事以来，也与内尚书虞夫人学了不少东西。光元贞弃公主身份做直笔内人一事，诸位便有诸多言辞。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对？那直笔内人由来已久，内尚书也不是今天才设下的，为何诸位以前不反对？”</br></br> “诸位是为何反对？”</br></br> “若诸位是挑剔元贞学识不够，目光短浅，元贞还高看尔等几分，可你们是吗？你们不是，你们只是反对你们想反对的，驳斥你们想驳斥的。”</br></br> “怪不得太原河东一带战事告急，却至今都没有章程，怕是衮衮诸公的心思一点都没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来与人吵嘴，和驳斥别人了吧？”</br></br> 一时间，殿中静得落针可闻。</br></br> 这已经是元贞连续两次提到衮衮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讥讽一众官员。</br></br>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官员势大已久，这是整个大昊耗时一百六十余年，养出来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触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br></br> 确实其中不乏有些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却是一群泼皮无赖。</br></br> 这群泼皮无赖顶着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张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大屋。</br></br> 大昊一朝厚待官员，可以说光是俸禄一事，穷尽历朝历代，也罕有俸禄能丰厚过大昊官员的。</br></br> 他们享着朝廷俸禄，尸位素餐，逢上有灾事灾情民变，不过阖目道一句可怜，然后扭头该干什么干什么。</br></br> 太原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这为了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br></br> 朝廷社稷谁在乎了？都在想个人之私利。</br></br> 别说杨變恨这群文官了，元贞其实也恨。</br></br> 若非他们惧战不敢战，只知一味求和，梦里她何至于遭受那般大难？</br></br> 可她又比杨變清醒些，知道有些问题不能光怪某个群体，这是从上至下的弊腐，是绵延多时的遗毒。</br></br> 她心急如焚，明知国之将倾就在眼前，却述说不得，只能一步步去谋去算计。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绪崩不住的时候。</br></br> 崩不住，那就爆发吧。</br></br> 来垂拱殿之前，元贞就想好了，若能过父皇那一关，此举成了一半，若是再过群臣这一关，事就成了。</br></br>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经尽力了。</br></br> 若他们真就不容于她，她就去嫁给杨變，缩在后头看着大昊亡，是时再让杨變出来力挽狂澜。</br></br>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梦里，应该是上一世，该还的她已经还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br></br> 夹着这股激愤，元贞再上前一步：“战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简单明了之事，为何要争吵不休？元贞愚昧，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br></br> .</br></br>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殿中早已亮起无数明灯，连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br></br> 却因为人太多，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人影幢幢。</br></br> 元贞一人立于殿中央，身后是高坐在御座上的宣仁帝，面对的是群臣。</br></br> 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影子从她身上蔓延出来，只影单形，对面却是人影幢幢，竟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感。</br></br> “公主——”</br></br> “你可以叫我萧直笔。”元贞打断道。</br></br> 见无人说话，她又上前一步。</br></br> “诸位为何不言？是不屑与女子谈论国事，还是诸位各有自己的心思？既如此，那让元贞猜猜诸位心思可好？”</br></br> 不等有人言，她又道：“元贞幼时观史，《尚书》曾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如今朝堂上乱成这样，是不是能说明朝中朋党横行，人人营私，只求私利，不谋国策？”</br></br> “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约束他人之时，为何不约束约束己身？”</br></br>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br></br> “说得好！”</br></br> 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权中青从人群中走了出来。</br></br> 他大步上前，人虽因伤病及近日愁烦又瘦了不少，却铁骨铮铮。</br></br> “萧直笔说得好！值此太原告急之际，诸位大臣不思国策，反而为了圣上家事在此吵得不可开交。”</br></br> “孰重孰轻，本末倒置！”</br></br> “权某这些日子已在朝中阐尽太原之重要性，为何诸位相公置之不理？非要等北戎将太原打下来，诸位才能辨个分明？”</br></br> --------------------</br></br> 第49章</br></br> 面对这一连串的掷地有声, 少有人敢骑着百官的脸如此输出，大多数官员都还处于愣神中。</br></br> 当然也有人是碍于某些原因，故意一言不发。</br></br> 半晌——</br></br> 才有人小声道：“这怎就是置之不理了？朝中不也是为了议到底派哪谁前往？”</br></br> “所以议了快半个月？”权中青冷斥道。</br></br>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出来。</br></br> 不像权中青, 他往前踏时, 便有人主动分开去路，所以他走来的姿势颇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怡然之态。</br></br> 竟是那裴鹏海。</br></br> “权少保所言甚是有理, 这些日子裴某对太原战事告急一事, 也是心急如焚，无奈朝中一直拿不出个章程。”</br></br> “就是, 议来议去总要有个尽头, 光在朝堂上议, 就能让北戎退兵？”有人附和道。</br></br> “正是。”</br></br> 随着这几个声音，附和的人越来越多。</br></br> “还是得赶紧拿个章程。”</br></br> “正是正是！”</br></br> 见此，元贞悄无声息地退下了。</br></br> .</br></br> 元贞从侧门退出殿外, 刘俭送她出来。</br></br> 身后正殿中，群臣议事之声依稀可以听见。</br></br> 此时明月当空，星子点点，夜风拂面而来, 平添几分凉爽之意。</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