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焦躁地望向车水马龙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当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与他的女儿，那个给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温暖的一个不成形的家。</p>
他已经失去了。</p>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p>
唤号的广播惊了他，他强自镇定，走进那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p>
「陈先生？」一位工作人员和善可亲地对他道。</p>
大河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p>
那工作人员打量著他，神情古怪起来，「不淹山？陈先生，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迁政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迁补助？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p>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p>
工作人员基本上判定他是个山村野民，虽然对他保卫家园的举动十分理解，但也无所帮助，「这样好了陈先生，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申诉资料，再到外面排队，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p>
接著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诉资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於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p>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直到夜深他弟弟才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还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p>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去，要被人当神经病！淹不淹我们那里，是国家大事，哪里是你说了算的？而且你又没有合理的理由，光说山里有神仙！谁信啊？我都不信！」</p>
「你帮我写一写。」大河仍是说。</p>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问拆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应该会赔很多钱！还有，村长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p>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方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出了门。</p>
他找了一家列印店，将自己的来意跟店员讲述了一通，问人家是否可以帮助他写这样一份简单但重要的资料，他可以给钱。</p>
那打工的店员正好是一位在附近大学读书的大学生，听他讲清来意之後，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他弟弟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p>
然後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劈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一封政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山景区自然美景。</p>
大河拿著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环保局办公室，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队单。经过两日的等候，终於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p>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p>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长逮住多户村民因祖屋拆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村长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拆迁计画的形象。</p>
况且他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孩子一向颇为照顾，他不想看著这中了邪的黑小子疯疯癫癫地对抗一个庞大的工程，一头栽进去再也爬不出来。</p>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长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p>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不会见到他了。</p>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坐在庙前发呆。</p>
等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著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p>
大山的神灵拢著袍子，也只是坐在庙顶上，对著大河坐过的地方发呆。</p>
大河等了两个月，期间还曾无数次又到省城询问结果，得到的回覆都是正在处理中。</p>
两个多月後一纸文件寄到他家。拆开一看，寥寥几语，瞧著都是人话，却绕来绕去看不明白。他拿给村里识字多的青年看了，人家解释说，大意是此事是国家政策，不归他们管，找他们没用。</p>
彼时搬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按照政府规划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满赔偿的还在垂死挣扎，奋力斡旋。</p>
景点区观光游客数量暴增不绝，人们没日没夜地扛著长枪大炮一般的摄影器材赶往大山深处，只为留住大山残阳将逝的最後一页。</p>
大河在那每日波涛汹涌的搬迁大浪之中，将秀秀屋里值钱的家俱都送给了搬去邻县的三舅老俩口，自己带齐所有积蓄，留下狼藉空荡的废屋数间踏上了往首都的火车。</p>
既然不是省政府的职权，首都总该有人可以处理吧。</p>
两日三夜的火车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推挤而出，辗转寻到了首都环保署。</p>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队、反应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长的说法，再过一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p>
「你放心，你反应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三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著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p>
两个星期之後他收到回覆，工程政策巍然不动，且批覆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迁工作。地方首长闻风色变，致电村长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p>
村长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首都。</p>
他已经失去了。</p>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p>
唤号的广播惊了他，他强自镇定，走进那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p>
「陈先生？」一位工作人员和善可亲地对他道。</p>
大河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p>
那工作人员打量著他，神情古怪起来，「不淹山？陈先生，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迁政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迁补助？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p>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p>
工作人员基本上判定他是个山村野民，虽然对他保卫家园的举动十分理解，但也无所帮助，「这样好了陈先生，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申诉资料，再到外面排队，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p>
接著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诉资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於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p>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直到夜深他弟弟才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还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p>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去，要被人当神经病！淹不淹我们那里，是国家大事，哪里是你说了算的？而且你又没有合理的理由，光说山里有神仙！谁信啊？我都不信！」</p>
「你帮我写一写。」大河仍是说。</p>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问拆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应该会赔很多钱！还有，村长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p>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方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出了门。</p>
他找了一家列印店，将自己的来意跟店员讲述了一通，问人家是否可以帮助他写这样一份简单但重要的资料，他可以给钱。</p>
那打工的店员正好是一位在附近大学读书的大学生，听他讲清来意之後，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他弟弟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p>
然後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劈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一封政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山景区自然美景。</p>
大河拿著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环保局办公室，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队单。经过两日的等候，终於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p>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p>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长逮住多户村民因祖屋拆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村长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拆迁计画的形象。</p>
况且他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孩子一向颇为照顾，他不想看著这中了邪的黑小子疯疯癫癫地对抗一个庞大的工程，一头栽进去再也爬不出来。</p>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长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p>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不会见到他了。</p>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坐在庙前发呆。</p>
等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著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p>
大山的神灵拢著袍子，也只是坐在庙顶上，对著大河坐过的地方发呆。</p>
大河等了两个月，期间还曾无数次又到省城询问结果，得到的回覆都是正在处理中。</p>
两个多月後一纸文件寄到他家。拆开一看，寥寥几语，瞧著都是人话，却绕来绕去看不明白。他拿给村里识字多的青年看了，人家解释说，大意是此事是国家政策，不归他们管，找他们没用。</p>
彼时搬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按照政府规划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满赔偿的还在垂死挣扎，奋力斡旋。</p>
景点区观光游客数量暴增不绝，人们没日没夜地扛著长枪大炮一般的摄影器材赶往大山深处，只为留住大山残阳将逝的最後一页。</p>
大河在那每日波涛汹涌的搬迁大浪之中，将秀秀屋里值钱的家俱都送给了搬去邻县的三舅老俩口，自己带齐所有积蓄，留下狼藉空荡的废屋数间踏上了往首都的火车。</p>
既然不是省政府的职权，首都总该有人可以处理吧。</p>
两日三夜的火车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推挤而出，辗转寻到了首都环保署。</p>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队、反应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长的说法，再过一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p>
「你放心，你反应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三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著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p>
两个星期之後他收到回覆，工程政策巍然不动，且批覆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迁工作。地方首长闻风色变，致电村长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p>
村长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首都。</p>